第27章 鱼吞象（六）
侯府上，洛风霆确实不大好，住的屋子里满是药味，躺在床上只有微弱的呼吸，若不仔细瞧，定会以为躺着的是个活死人。
接管渡城，又在阵核之地，这身子不如以前了，本是一介玄天宫少年，如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伺候的下人每每进来时，都忍不住落泪。
他们作为普通人，府上的日子过得很不错，这位年轻的侯爷也从不苛责下人，每月领取的俸禄也比别家大户下人多些，在这里伺候的也是心甘情愿。
奴仆，侍女也都不嫌弃，就是总管让人更深也盯着，轮流进去看时，这心里总揣了个叮咚响。
每走一步，就有点怕侯爷突然状况，若是好的结果，倒也还行，就怕更坏，临门一脚去往地狱之人，若是徒生变况，他们也能吓个半死，再者更坏，万一沾点邪祟，他们也跑不掉，虽说也是把命都堵在这了，到底是慌的。
三位侍女低着头进来，轻声慢脚间，将木盆，符纸，还有几种驱邪草放下。
燃烧符纸，纸没了，符文游动间像是湖中轻快的鱼儿，去往床沿，门上和木窗，蜿蜒攀爬，金色小蝌蚪每日一巡，尽职尽责。
侍女们不是第一次见，内心依旧震惊不小，这些就是修行之人的手段吗？还能辟邪，好神奇。
听说是总管大人去求的，这两年这屋子也熏得厉害，满是灰烬味，可见那位年事已高的洛昌龄，洛总管有多伤心。
其实哪儿是求的，分明就是买得，符宗缺钱厉害，有这么个上门的生意，那自是来者不拒，洛风霆怎样，与他们不相干，内里玄天宫的事情八杆子打不着，虽说大部分弟子都知道他被逐出山门，事情没落在自个儿身上，也不清楚大概，买卖生意，给金币就成，别的他们一概不知。
烧完符纸，中间的侍女把驱邪草放在木盆里，倒入鲜液，只见本是干枯泛黄的一株小草，在吸入灵气后，变得翠绿，焕然一新地拥有了新身子，就好似下起一场灵雨，被冲刷地格外水气。
小心翼翼把驱邪草放入锦盒供奉，摆在洛风霆床头，做完一切，三位侍女又静悄悄出去。
洛昌龄倒是胆子大的，也是觉着这身子骨不太撑得下去了，过来看望时顺便同他说些话，将府中一切事宜都告知他。
洛风霆也能听到他的话，只是发不出声，一半魂灵去了‘里世界’，他所思所想都变得迟钝，缓慢。
总管现如今所进行的一切，还是他有预感之前所留下的吩咐，现在都躺着等死了，对于府上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了，倒是苦了这位老人。
洛昌龄这几日微感风寒，没像平日离得那么近，怕传染过去，“侯爷，那些回来的修士，都没有寒魄玉心的下落，看样子是没希望了，不如…请您的旧门玄天宫帮帮忙吧。”
洛风霆转了下眼珠子，两根尚能动弹的手指拍了拍床柩，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您也曾是玄天宫的弟子…为何不能呢，”洛昌龄急了，自问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变成这幅模样，连玄天宫都不想求救。
昔日傲骨少年，进入玄天宫之后，学心法，学秘技，前路可谓畅通无阻，只要肯好好修行，以后的道路上说不定会出现个奇迹，能跟仙沾上关系。
但他心高气傲，也闯了师门禁地，捅了篓子，害的师门折损一把仙剑，被赶下山也无可厚非。
理亏，人亏，就连运气都没站到他这边，门里不少长老闭关，就连被称为‘清君一剑’的白衣焚天，玄天宫最接近大能的修行者，苍澜都在闭关，没人帮得了他，没有人。
如今被困在这几尺之内，他只是不想这位老人为自己担忧，私下传去同门的灵佩，也根本没人回应，怕是真的没希望了……该放弃了吧，可是真的好不甘。
修行不过几年就离去，他不想！也不觉得这是属于自己最后的命运，要死，也要死在拼杀中，而不是在不见天日的小屋。
“侯府虽是外戚，可朝廷也没个人过来，看着就寒心，”洛昌龄埋怨道，皇家是知道侯府情况的，不说丹丸，就连个补品，都没拿来见个礼。
几百年前的全靠外戚赶走的妖邪，到如今那些人也忘了，连做做样子都不肯，到洛风霆这一脉单传，就这么个宝贝，除了金都的老爷和夫人，清净地可怕，除了门前偶有只爬过的蚂蚁算做‘客人’，别的也不剩。
洛风霆又费劲地拍了下，示意他别说太多，这里虽都是侯府，但金都那些皇家手段多着呢，指不定哪儿就藏着传信符，隔天就把他们说得话传进金都里，再指使几个官员装装样子参本，打压打压洛府，那就是他的过错，几年没辉煌，也断不该添霜上雪。
魂灵半失这点就已经让洛风霆吃尽苦头，若是好好的，他定能知晓那些准备的灵佩大都都没传出去，全被阵核里的那玩意吞了个干净，四象阵烂得彻底，它再不吃点，渡城这几天都撑不住。
灵佩吃多了，量多也不顶事，最后打着主意，盯在了洛风霆身上，吸了他体内不少灵，以至于邪祟轻易入体，破坏身躯，躺在床上，肌肉坏死，可惨一人样。
这幅身躯他要不得了，所以需要寒魄玉心这等奇物，来重塑身躯，换个身子。
洛府客卿每人身上都有一只灵佩，大多也都看过，发觉里头只是些许微弱的灵气，未藏暗招，也没过多注意，就是他们还没走出府，里头就空空如也，没了灵气，便也做不得数，洛风霆连感知都做不到，传出去的全是空气，都是没用的玩意儿。
而雪名碰上的那只灵佩，剩下的灵也不多了，只是她魂识强大，又加之学过一点玄天宫简单的术法，所以能碰到，换个旁人，定是没指望。
况且她眼中的世界，同‘里世界’有点异曲同工之妙，一样的灰暗，不同的是‘里世界’全是魂灵，而她看到的全是修士。
昏暗的房间里，两人聊了会家常，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侯府的情况同洛风霆说了也无用，只是洛昌龄想多说些，让侯爷觉得还有这么个人，在意这他，同样也希望他能撑一撑。
这时，突然有了道奇怪的声音，像是啃食着某物，连有些耳背的洛昌龄都听见了，他朝屋内望去，最后发现声音传来的地方是在……架起的长剑里头。
天云剑，是洛风霆的配剑，上玄天宫时便带着去了，也没少喂灵晶，里头更有他的一滴心头血，身躯现已残破，这柄剑也有了断痕，但这里头灵气充足的，每年吸收灵晶不在少数。
他躺着的这几年，人虽不好，也没有亏待配剑。
哐当作响，咔嚓咔嚓，这吃得动静还搞得贼大。
洛昌龄被吓到了，说话都不利索了，“侯……侯爷，这，这……”。
洛风霆眼珠转上，这眼白翻出还怪吓人的，他急促敲了下，示意这位老人出去。
洛昌龄挺不情愿，虽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想留在此地照看，别的不说，要真有变故，挡刀还是可以的，“侯……”。
几乎同时，洛风霆又很急地敲了下，已是赶他走了。
洛昌龄看眼两人说话间，还没大动静的天云剑，想着这柄配剑原也是陨铁打造，自小跟在侯爷身边，想来也不会伤害他，就缓缓退下，出了房间，还特贴心留在门口，以防变故，只让他出去，又没让他离去，这得多个心眼。
他一走，这咔嚓声就停下了，本是做做样子的“阵核”从剑内飞出来，还叼着半块陨铁。
洛风霆气得眼珠子都没法翻下，这都什么事，这个冒着光的一团灵，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还吃天云剑，还挺挑剔，直接把剑铁扒拉出来了。
本是壮硕的笼罩整个渡城的巨兽，如今变成了小小一团飘着的灵，前后爪都还小得可怜，它也很闹心的。
混沌兽围着他打转，咬着陨铁，吸食灵气，口吐人言，“小鬼，你看我干嘛。”
它活了这么久，也通魂灵，都知洛风霆想些什么。
双方接轨，他都不用敲床柩，可以好好说话了，“前辈是不是该解释解释，为什么你身上有我的灵！”。
饶是躺床上这么久，他本都快没脾气了，这会眼前早不出，晚不现地出来这么个东西，还浑身透着他的灵，此刻他只想破口大骂。
感情这几年修行白费了，修为不增反降，全都这个怪小兽吃了。
这团灵又吞口陨铁，本是模糊不清的灵，渐渐清晰有了模样。
混沌兽变小了，原本苍老的声音，现在满是清脆的童声，就像侯府隔壁整天叽叽喳喳，七八岁捅捅鸟窝的男孩。
哼哼唧唧在屋内晃荡一圈，它道，“关我屁事，你灵自己跑过来的，我是阵核，被我吸引也理所当然，我可没吞你的灵，就那么点，都不够塞牙缝。”
听听，这他妈是说得人话……不……兽话。
洛风霆暴躁如雷，只想起来捅他两刀，“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灵兽！偷吃了还不承认，有没有点兽品！”。
说它可以，说兽品那就不行了，混沌兽也不乐意，气得一口吞下陨铁，还打了饱嗝。
洛风霆：……
混沌兽捂捂肚子，不敢相信，“才吃这么点就饱了？”。
“那是祖上的配剑，你手里那块陨铁也是沾过‘仙涌’的，前辈占了便宜，还想摘干净，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洛风霆气得诅咒它。
哼，还算有点礼貌，唤它声前辈。
混沌兽：“你放心，上古大兽，地狱没胆子收我的。”
紧着，它飘到床铺上空，围着他躯体绕一圈，“啧，你完了，这身子要不得咯。”
“前辈若不拿我的灵，我至少还能走，托你的福，如今只能躺着，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洛风霆冷嘲热讽。
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接管渡城时，洛昌龄给他瞧过，四象阵的阵核混沌兽，也只有这种堪比大能的巨兽才能幻出青龙，玄武，朱雀，白虎这四象，以保平安。
每处地方的阵法不同，金都有龙脉，阵法也是十皇龙影阵，老祖传阵法了，指望着这一个阵法吃上百年，惯会偷懒的。
所以金都皇家依旧每日歌舞升平，丝毫没有担忧过灾祸降临，还有层乌龟王八壳罩子，就算破了首当其冲也只是那些普通百姓，他们也来得及逃命。
混沌兽冷哼，“说了不干我的事，我得保这座城，吸点灵又不会掉块肉。”
这话听着就不爽，洛风霆惨然道，“吸点不会怎样！那你不全部拿走，让我死个彻底！还留着这身子坐什么！让我去死啊！”。
他疯劲一出来，混沌兽心虚了，声音也小小地，“我也没法子呀，你就住在此地，我能吸收也就这座侯府，谁知道你年轻又倒霉，被派来守渡城，这块焦土鬼得厉害，妖邪镇不住会翻天。”
翻天，那干他何事。
半晌，洛风霆出声，“我只想要身子好起来，好好修行，别的我不管，这一城要生要死，同我毫无干系。”
哟，玄天宫嘴犟还真一脉相承呢。
混沌兽感知到他的情绪，知道是说气话，落到他枕边，刚刚的豪横气全都不见了，相当和蔼，“我搜你魂了，你在玄天宫碰了邪物沾了身，就算没我，你这身子骨也费了。”
看眼洛风霆，眼瞅着他没发火，它又道，“我也不是推脱，吃了你的我承认，但你这身子骨最好这两天就快医治，不然来不及了。”
身为上古巨兽，它的话还是可信的。
但他失去一半魂灵，飘进了‘里世界’，那一半还未寻回呢。
洛风霆不吭声，混沌兽又继续，“你散出去的灵佩，我大都吸了，但有块也跑了出去，碰上位修士，虽不是玄天宫弟子，但她有法子救你。”
这些话七上八下，洛风霆就像在水里扑腾，一上一下，再多说句，他保准溺毙。
火气冒出后，他也缓下来了，“不是同门，也没有命盘，她如何救？”。
只要在这渡城，每位修士在做何事，混沌兽知晓的一清二楚，比如雪名此刻正在千丝斋，跟同门相聚，将感知到的传给落风霆。
它说道，“别小看开了魂识的修士，万年前大能都没这么干过，棋走险招，又身带仙器，本事大着呢。”
洛风霆：“仙器？云中谷是把她当下任掌门培养了？”。
这等待遇也只有下任掌门才有此殊荣，别的弟子别说碰，就是看眼都不行。
混沌兽摇头晃脑，“不，她的仙器并非来自师门，是落灵馈赠。”
“落灵”是踏上修行最初所经历的路程，一方灵池之内，渡灵桥，引仙踪，寻常也就多授点灵气，淬洗全身，哪能还有仙器。
“这样的仙缘，不多见，”洛风霆无端觉得这反而不是件好事。
无半分羡慕，倒是看得清。
混沌兽扭扭小身板，“这掉下来的馅饼虽说不至于让那小丫头噎着，但也不会太好过，跟你说多也无用，以后得到仙器，你也自有体会。”
洛风霆长吁口气，也不知怎么忽然间就放下心了，仙不仙器无所谓，先保命再谈其他，日子一下就不太难过了，所幸他还有得救。
混沌兽晃了几圈，又去拿了块陨铁。
洛风霆心里没了的火气，又冒上来，“前辈，别吃了，再吃那柄剑就废了！”。
说着无用，混沌兽吃得很干脆，连块渣都没剩下。
这兽绝对是故意的，它不可能不知晓这陨铁来自云海之外，仙境里的东西，一个顶百，吃了灵气都能多上十倍。
混沌兽晃晃爪子，“再跟你透个底，寒魄玉心也在那丫头身边……一位百草门弟子身上，你有救了。”
洛风霆霎时静了，刚刚管家还说没有这等奇物的消息，到这前辈嘴中，就跟挑选芝麻一样，说有就有。
他道，“有了又怎样，他又不会来这侯府。”
明摆着想让这只兽出主意，故作这可怜腔调。
混沌兽别过身子，留给他小小背影，“会上门的，渡城里有邪物，挂了你的名号出去祸害人，不来找你，那找谁。”
“邪物？挂我的名号？前辈您糊涂了吧，”洛风霆不信它，“几万年都没冒出个屁，被镇压这么久，还能跳出来生事，你别诓我。”
混沌兽小身子突然变大，刷一下飞过来，“若不是他们，你能变成这幅鬼样子？这世间多久没出大能了，就玄天宫那几个小子，美其名曰是上仙，去跟妖魔干架，铁定□□趴下。”
半晌，洛风霆没啥底气，但依旧弱弱反驳，“师门不会那么弱。”
混沌兽哼声，像个别扭的小孩，“勉勉强强吧，比皇城那些废物强，只会缩在龟壳子里放冷箭，你这侯爷趁早别当了，守着那帮人无用。”
皇城不给运送灵晶，连它都欺负，这要是万年前，那帮小子还不得恭恭敬敬地奉上百万，偏生活了万载，这些后辈越发没了敬畏，眼里只有龙脉根基，跟个宝一样护着，它要没了，那龙脉一样得步它后尘，谁都逃不过。
洛风霆倒是对金都皇城没何抱怨，不过是人心薄，谁来因着过去的辉煌，巴结他们现在像个落魄狗的侯府，连驻守都派来这底子最差的渡城。
他凉飕飕来了句，“前辈活了万年，没看出来也这么想不开。”
混沌兽屁股对他，“滚开，这是他们该孝敬的，再不多点灵晶，这城没了，我们都得被埋在土下变虫子，我活了万载没何怕的，就是这一城可惜了，好不容易起来的底子，又要变块焦土。”
不用多言，洛风霆也能感受到这等邪物的可怕，沾上都这么可怕，更别说背地里还不知道有什么算盘，也只期望那位百草门弟子能早点上门，但那位云中谷修士，他要如何请，两人陌生的很，又无关系能递根线出去。
贸然让洛爷爷去请，也没借口。
他的心思几乎一展无遗，混沌兽暗骂，好啊，还指着它呢。
它还真就出了个主意，“喂，小子，还记得来你府上，那位折棠的修士？”。
洛风霆：“折棠？好似有这么个人……也接了寒魄玉心的任务。”
那时尚还算清醒，从洛昌龄口中听到过。
混沌兽两只小小的眼睛转动，像翻了个白眼，“他没打主意去寻，只图接着好玩，他在你府中留了标记，是给那丫头的，你托人带个信去，她自会上门。”
真是落魄了，别家门派弟子都骑在他头上，这侯府跟个后花园一样，谁来都踩一朵，还刻个标记留下。
等他好了，统统算账，一个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