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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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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来

    资金问题解决, 剩下的便是人选。

    纪雨宁本来想在老家扬州挑一个懂经济的绣娘,作往来沟通之便, 但思来想去总没个合适的——她离开故地已久, 认识的那批织女早已嫁做人妇,亦上了年纪,不肯操此辛苦营生, 可若是费心遴选, 她却没时间,石太后那边还等着交代呢。

    也是在盘点库房时才发现, 慈安宫那边竟送了两箱足赤黄金来, 数额之大, 着实令纪雨宁瞠目。也许石太后此举纯粹为炫耀阔绰, 又或者是嫌石家出的礼太薄, 代为描补, 但无论如何,纪雨宁都得承这份情,愈发得做出点成绩来, 不能让这位老娘娘看轻了去。

    玉珠儿道:“何不问问阮夫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阮眉的针线活是极好的, 她本身也是长三堂子里出来, 三教九流无所不见, 应酬自然不在话下,且她又耐得辛苦, 由她四处穿梭、往来打点, 自然再合适不过。

    纪雨宁便命人将阮眉从京郊请来, 阮眉这段时间靠浆洗衣物为生,身上只穿了一件发白的褙子, 半根朱钗也无,当真有洗尽铅华之感。

    纪雨宁喟叹了一番世事无常,便指明来意,请她帮自己这个忙。

    阮眉有点手足无措,嗫喏道:“民妇出身微贱,怎么敢担此重任?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李肃虽早已为她赎身,骨子里她仍觉得自己是娼妓优伶一类,让她跟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打交道,她实在信心不足,哪怕是最低等的绣娘出身也清清白白,总觉得她们会瞧不起她。

    纪雨宁有点着恼,“你若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怎么能指望旁人予以尊重?难道因为曾深陷泥淖,就躲起来洗一辈子衣裳么?早知道你这样没志气,当初还不如将悦哥儿留给李家,省得跟着你吃苦受罪。”

    阮眉面露惭色,打起精神道:“娘娘执意如此,那民妇尽力而为便是。”

    纪雨宁斩截地道:“不是尽力,是一定要做到最好。”

    眼看阮眉仍有些迷蒙,纪雨宁索性再添一把猛火,“你还有多少债没还?靠你浆洗衣物,也许勉强还清欠债,可悦哥儿的学业怎么办?束脩怎么办?你要他当个目不识丁的村夫,将来再生一窝浑浑噩噩的小崽子么?”

    阮眉低头,“读书而不向善,不如不读书的好。”

    也只有在李肃死后她才肯说他坏话,才肯承认他身上的种种鄙薄之处。李肃满腹经纶尚且如此,可见四书五经对熏陶人的性情毫无裨益。

    纪雨宁哂道:“那是你的想法,你可有问过悦儿如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却连试错的机会都不给他,既如此,干脆将悦儿送来宫中当伴读,本宫亲自抚养照料,省得成日碍你的眼。”

    阮眉如今只这么一块心头肉,闻言惶然道:“娘娘,不可……”

    纪雨宁看她满眼是泪的情状,于是放柔了声音,“你是他的母亲,将来他会变成怎样的人,全看你如何教导。是,你出身贱籍,并不高贵,难道你就不能教育自己的儿子么?你就像一面镜子,一言一行俱会反映在他眼中,你若立身端正,不偏不倚,他自然会以你为榜样,反之,若你一味固步自封、顾影自怜,我想悦儿也不可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这是这番话打消了阮眉心底最后一丝退缩之念,她接下纪雨宁的差事,也红着脸收下一笔款子——纪雨宁说这个叫流动资金,以备不时之需,其实也是给她救急之用。

    只消看她的衣着,纪雨宁便知道家中必定无米下锅了。

    看着昔日盛极一时的花魁变成如今的朴素妇人,玉珠儿感叹道:“女人还是别成家的好,这才几年呀,就老得不成样子了。”

    旋即注意到纪雨宁幽幽投来的目光,玉珠儿忙陪笑道:“自然,娘娘您天赋异禀,自然是个例外。”

    一壁打量着纪雨宁雍丽如昔的容颜,其实还是有点变化的,眼角有了微微细纹,气质也显得沉静许多,但,因了沐浴在她脸上的光辉,却半点不显老态,反而别具魅力,似盛放在空谷里的百合,幽香阵阵,沁人心脾。

    看来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与她本身的年纪无关,端看她嫁了什么男人——陛下深爱着娘娘,也难怪娘娘容光焕发了。

    就是陛下稍微憔悴了点,上朝又须早起,每每打着哈欠从里头出来……想到厨房常准备的羊腰汤,玉珠儿决定隐瞒这个残酷的真相好了。

    阮眉是个颇有恒心与毅力的人,起初的确碰了点壁,那些绣娘们并不配合——虽然是皇贵妃派来的,可鞭长莫及,还能个个拉去大理寺审问不成?

    但阮眉并不气馁,她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一次不成,便多试几次,不厌其烦细说这件事的利害,功在当下,利在千秋。最终,她靠这股百折不挠的劲头成功打开了市场,第一个全靠女工支撑的缫丝厂建立起来了,之后的事情便容易许多,江浙一带本就有不少农家以养蚕为业,其中不少女子往往早早定亲,所得的聘礼用来供养兄弟,得知皇贵妃有意为她们另辟门路,自然喜不自胜;又有所谓“自梳之女”,矢志不嫁,靠织布为业,这些人甚至用不着阮眉劝说,自己便找上门去了,她们之中不少曾遭男子戕害过,或者目睹过类似的对待,因此非但不嫌弃阮眉的出身,反而颇有共通之感,无形中便站到了一条线上。

    等到冬去春来,纪雨宁已收回了成本的三成,虽然仍然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至少是个好兆头。且从前这些女子替别人当差,如今皇贵妃却允诺,一分一厘都可入自己囊中,自然大大提升了她们的积极性,京中甚至出现了几种崭新的织布绣花工艺,一时间人人称叹。

    值得庆幸的是,北戎那边也是捷报频传。要说纪雨宁对这桩战事并不及皇帝那样关心,无奈拓跋燕却忘不了她,每到一处,就要差人将拣到的战利品送来——或是一把牛角梳,或是一挂微微泛黄的象牙挂坠,东西事小,足可见她的诚意。

    楚珩微带点酸意,“若非知晓她早有心爱的情郎,朕倒疑心她看上你了。”

    纪雨宁笑道:“您当她傻,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不过是跟咱们示好罢了。”

    旨在提醒纪雨宁别忘了当初的承诺,更提防皇帝卸磨杀驴,再背刺她一刀。

    其实这个倒是她多虑了,即便辛苦拿下北戎,皇帝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掌,不上不下的反而麻烦。倒不如索性让拓跋燕当这个领头羊,她得位不正,又是女子,自然得牢牢傍紧大周这棵大树,可比楚珩自个儿平叛轻松多了。

    而拓跋燕也不负众望,一场鸿门宴,轻轻松松便俘虏了拓跋焘,令其沦为阶下囚,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管了兄长名下的军队,服我者用,不服者杀,办法虽然简单粗糙了点,却极为有效。

    待到暮春之时,拓跋燕已顺利登基成为新王,又与大周订立合约,约定百年之内永不相侵。至于她“借”去的那些军队,自然原样奉还——如今她已培植出自己的势力,自然不再需要异族人马,买卖不成仁义在,杀又杀不得,拓跋燕又不愿白养着,干脆来个完璧归赵。

    楚珩没料到这姑娘精明如斯,倒是有些称赏。无论如何,拓跋燕的脾气不似她哥哥那样蛮暴,从这一点上是好相处的——只要她今后别起异心。

    至于那队人马,楚珩当然笑纳,拓跋燕虽然聪明,却到底不够细致,没抓到点上。他要安插探子也不会光明正大地用军户,早混在随行的商队里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当初要帮忙也不是无条件的。

    自然,这些不过是有备无患,拓跋燕安分守己最好,如若不然,他自有办法应对。

    纪雨宁没空理会两位首领的勾心斗角,娇娇儿的周岁宴到了,她得忙于布置。这可是宫里头一桩大喜事,从尚宫局到织造坊无不忙得热火朝天,谁叫当今就这么一位皇子?小主子头回的生辰自不能怠慢了。

    楚珩更是提前去了趟慈安宫,告诉石太后,他想封纪雨宁为后,顺便立娇娇儿为太子,正好各地藩王都来朝贺,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

    石太后沉默半晌,“已经决定了吗?”

    “是。”楚珩静静望着母亲的眼,没有一丝退缩之意。

    时至今日,他想不出反对的理由,纪雨宁不但为皇家开枝散叶,更是亲力亲为,为天下人谋福祉,就连这回分化北戎也少不了她的功劳——若非她鼓动拓跋燕,拓跋燕怎想到取兄长之位而代之?

    她是大周的功臣,以后位做报答,楚珩甚至觉得还远远不够。

    石太后也无话可说,倘若从前景兰还有一争之力,可自从石家衰败之后,便再无此可能。何况纪雨宁的优秀,早已弥补了出身带来的不足,世家里也许有比她更才华出众的,更美貌动人的,但绝不会有第二个人能有如此眼界心胸,懂得民生疾苦,并真心实意地想为改善尽一份力。

    石太后也只能无奈道:“随你便吧。”

    楚珩俯身揖了一揖,时至今日,他不奢望母亲能与雨宁亲如一家,只希望母亲至少不要心存偏见,更不要为难她,如此他便知足。

    石太后方才惊觉母子间已生疏到这份上,曾几何时他会对她用这样客气的口吻?是皇帝错了?为了一个女子忤逆尊长——不,纪雨宁从未恃宠生娇,更未对自己逾越本分,皇帝站她那边,不能说有失偏颇。

    那么,难道是自己错了?石太后捂着心口,忽然间有些茫然。

    圣旨虽未正式宣读,京中却差不多人人都已听到消息,实在是礼部尚书最近忙得过了分,听说一连几天歇在官署里,连家都没回——不是为了立后和立太子的事,有什么值得他毛毛躁躁的?

    石景煜这天如常到外头找小工挣点零花,偶然遇见一个挑斗鸡的,指点了两句,居然旗开得胜,额外多捞了十五两银子,于是兴高采烈,美滋滋地要回家中报喜——如今他的账都是妹妹石景秀帮忙管着,攒够一定数目便送去宫中还债,虽然倍感压力,日子却也充实不少。

    然而还未进门便感觉气氛有些不对,穿过回廊,果不其然见到一袭熟悉的身影。

    石景兰着蓝紫色衫裙,稍显老气,却很合她如今的身份。她端凝地坐着,向面前微笑道:“二弟,你瘦了。”

    想象中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无出现,石景煜只沉着脸,“你怎么回来了?”

    石景兰有些不悦,扭头向石景秀半开玩笑道:“听听这话,见到我他还不高兴似的!”

    石景秀却不打算附和她的玩笑,只微微垂眸,“你不该来的。”

    本来他们的日子过得很好,石家也跟皇贵妃恢复了和平,可是石景兰一出现,这种平衡势必会被打破。

    石景兰没想到自己这样不受娘家人待见,倒气得红了眼,“好,我走——我走了,可别指望我再回来!”

    说罢,提着裙摆拂衣而去。

    兄妹俩面面相觑,半晌,还是石景煜犹疑道:“我看,得给娘娘报个信儿。”

    石景秀揉着眉心,有种微微不好的预感,却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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