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金风细雨楼
焦林汗如雨下, 夏祈音给他的两个选择,是个两难的选择,是夏祈音对他给新月所出难题的回报。
选择前者, 便是承认他要找女儿并不是想要见一面那么简单,而是想要寻求新月的庇护,寻求一条活路。选择后者——
蝼蚁尚且贪生,焦林又怎愿意去死呢!且他们这种人即便是死,也不会选择这种死法。他们总是自认高贵, 喜欢凌驾于律法之上,将衙门官吏视为朝廷鹰爪,觉得死在朝廷法度下是最大的羞辱。
“怎么了, 很难选吗?”夏祈音道, “以你往日结下的仇家和现在的武功,死不过是迟早的事。我给你一个见女儿,又能死的明明白白的机会,为什么犹豫?算清了此生罪孽,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死,总比不明不白死在某个角落好吧!”
焦林没有说话。
夏祈音曾经说, 江湖人不怕死的很多, 可是不怕死和选择死到底还是不同。
焦林决定做杀手的时候,就知道杀手是一个风险极高的职业, 每一次任务都有死的可能。
但人心总有许多侥幸,杀手更是有赌徒心理。杀手接受一次任务, 知道此去或有伤亡, 哪怕是十死一生,他们也会觉得自己会成为那一生,活着回来享受赏金。
这就像防火宣传, 当你告诉百姓,今年本县已发生了一百起火灾,请大家提高防火意识。除了少部分人会听然后慢慢松懈,大多数人的心中想的则是才一百起啊,那不可能发生在我家,没关系。然而,那一百起火灾的事主出事前,大约也是这般想的。
因为这种侥幸心理,对于危险的任务焦林没有犹豫,可对于夏祈音这个明摆着的死路,焦林犹豫了。
“噗~真是无趣!人性果然是最经不住考验的东西。”夏祈音叹道,“那我们再讨论另一个问题吧!你和多少人说过你女儿胸口的胎记?”
焦林一僵。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委屈,你觉得你只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少数可靠的人,而我却如此吹毛求疵?”夏祈音冷笑道,“你觉得谢晓峰之于你可信,还是南宫灵和慕容小荻之于我更可信?”
谢晓峰与焦林不过是萍水相逢,焦林知道了他的身份,因为神剑谢三少昔年的盛名而有了一层厚厚的滤镜,倾注了信任。这等信任说的好听是义气,实际不堪一击。
“南宫灵与慕容小荻是我异姓兄长,在任何战斗中我都可以毫不犹豫托付后背的人。但我要办一件不该太多人知道的事,还是会请他们回避,难道是他们不值得信任吗?将一个女孩子的隐私,当做一段谈资和另一个男人说,我以为这是贱男所行,却没想过这种事会是用一个父亲的身份来说。”
“这个世界对女孩子有多严苛,你永远不会知道。你是男人,又怎么会知道在男权社会下,女孩子要活下去,活得好,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她们倾尽心力创造的美好生活,又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或许只是一句话,一段流言,就可以轻易地毁去一个姑娘的人生。”
焦林的面色终于露出了些许懊悔。
“你看,你从来只会给新月带来麻烦。”夏祈音语毕,突然伸手向焦林点去。
焦林急退,想要拔剑。
焦林的手就扶在剑上,拔剑本该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可夏祈音实在是太快了,快的他的剑才出鞘两寸,就已经被夏祈音重新按回了剑鞘。
夏祈音一手将他的剑按回了剑鞘,一手在他咽喉的位置一点。焦林便觉一阵剧痛,然很快,夏祈音便松开了他,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
焦林扶着喉咙,喘气如牛,张嘴欲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夏祈音那一指,竟是废了他的声带。只废了声带,却丝毫未曾损及他处,亦没有一丝外伤,就震裂了声带。这一手不仅对人体结构的了解,精准的可怕,出手更是快狠准。
“人说话会不经大脑,但写字总是会多想一想。这是乱说话的教训,你若还有脑子,从今日起就该明白什么是保密。你熟知江湖事,想来也晓得我的行事为人。我这个人做事,最喜欢一箭双雕,上面那个选择,我本该选后者。”
“新月虽行事果决,然到底经历太少,又受俗世所限,未必能如小荻这般看得开。!”夏祈音略有些遗憾道,“此事于她或许过于残忍,暂且就选前者吧”
焦林明白了,夏祈音说的选择,不过是一次试探,试探他对新月的愧疚有多少,或是确定根本没有所谓对女儿的负疚。
世人都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只要焦林狠得下心,诚心认罪,自愿赴死,就能清除他带给新月的所有负面影响。可焦林犹豫了,并没有通过夏祈音的试探,故夏祈音感慨人性经不住试探。
焦林不免有些后悔,他不该来的,至少不该和谢晓峰一起来,落得如今进退不得,受制于人的局面。
焦林不是不想逃,而是根本没有机会逃。
夏祈音坐在那里,看似闲适,可只要他一动,就会被对方锁定所有破绽。
声带被毁的痛苦,颤抖的手,都让焦林觉得时间过得分外缓慢。不晓得等了多久,官道上终于响起了马蹄声。
车停下,驾车的人信步走进了凉亭。
那是个年华逝去的妇人,不施粉黛的脸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可她的眼神却自信而阳光。明明穿着一身便与驾车的劲装,气质却是淡雅如白云。岁月没有掩去她的风采,反而将一坛好酒酿成醇酿。
焦林看着女人,整个人都痴了。
这是一个让男人着迷的女人。
她就是杜先生,新月的母亲,那个被焦林抛弃的女子。
杜先生不仅美丽,剑法也很高明,至少比焦林那乱七八糟的剑法要高上太多。焦林抛弃妻女要去江湖上闯荡一番,却落拓如野狗,再回首,妻子已成了江湖高手,成就了一番了不起的事业,便是年少的女儿都闯荡出了比他值得言传的事迹,何其可笑!
夏祈音甚至有点怀疑,当年焦林离开杜先生或许不是为了去闯荡江湖,创立什么事业,而是他发现自己的妻子比她更有天赋更有能力,以至于自惭形秽,跑了!
若没有焦林抛弃妻女的神来之笔,或许杜先生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每日洗衣做饭等着夫君归家的妻子,而非抗倭女英雄。若没有谢晓峰的始乱终弃,或许慕容秋荻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夫人,而非如今的七星塘实际掌权人。
果然,对于许多女人而言,男人只会影响她们拔剑的速度。
夏祈音心中感慨了一番,起身道:“他就交给杜先生了!人只有在你手上,我才放心。太子大婚后,我再决定要不要派人来提人。”
焦林若关押在其他地方,总担心有人探到一些东西。唯有杜先生看管,最让人放心。新月是杜先生的亲生女儿,如今新月找到自己的幸福和未来为之努力的事业,杜先生决不允许任何人来破坏。
杜先生点点头。
“若他想逃狱,不能让他死在你手上。”
杜先生受朝廷委派,负责抗倭事宜。她所在的山庄属于朝廷,设有地牢,焦林暂交其看押,不算私狱。
“多谢大人提醒,在下谨记在心!”杜先生道。
不管当年杜先生和焦林是什么情况,如今的杜先生,便是十个焦林也不是她的对手。即便焦林想要逃,杜先生也有足够的手段生擒,而非击毙。
夏祈音提醒,只是怕杜先生对焦林有积怨,出手失了轻重。焦林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在杜先生手上,那样会让新月陷入争议。
杜先生取出一个布袋子,直接套在了焦林的头上,又抽出一根带子捆住焦林的双手,将人提上了马车。期间,焦林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又或者他知道在两人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机会,已经放弃了。
杜先生驾车走了,凉亭之中便只剩下了夏祈音。
夏祈音负手立在凉亭下,仍由毒辣的秋日晒在脸上,认真地想事情。她自认是感情单薄之人,却依旧无法理解谢晓峰、焦林这样的人。
算了,她是正常人,又如何能共情这些人渣的想法!
夏祈音走出凉亭,信步而行,在不远处找到了优哉游哉吃草的坐骑,翻身上马,直奔京城。
归程虽无急事,但夏祈音依旧没有耽搁。此番西南并非清洗黑白两道,拿下犯事的官员而已。赵昉在京中以磨勘之法之名,选了一批官员加以培训。打算用这些人去接任西南诸衙门的同时,借着此番大换血,将部分新政实施。
西南大换血后,朝廷在西南会有一系列的轻徭薄赋。借着朝廷广施仁政之际,新政可以更好的推广。除了西南,与金国的谈判一直拖着,也该到了收网的时候。如今京中必定十分忙碌,赵昉在京中想来是念叨的很。
夏祈音一路换马直奔京城,到了汴京城外,才缓下了脚步。
到驿站还了马,甚至没有回府,夏祈音便直接在驿站要了一间房,洗漱一番,倒头便睡。
睡醒,天已擦黑,胡乱吃了碗面,才决定慢慢走回去。不想走到半路,经过金风细雨楼,又停住了脚步。
这一路上夏祈音都是独行,行踪不定,也未曾收过消息,不知苏轼和曲无思有没有回京。许久不见,便宜表哥苏梦枕的身体也不晓得如何了?他那一身毛病,不晓得吕凤子和赖药儿能不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