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抱歉,还是食言了
确定喜欢的那个契机很简单,他们去天文馆排队时门口忽然有一位大爷晕过去了,人群层层叠叠的围住。
在大爷的家属呼喊之前他的父母已经赶到了身旁。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做了一些紧急的治疗。
万幸,最终那位老人平安无事。
后来过了很久,在江沉月的脑海中那个跪在老人身侧细细探查他身体状况的身影挥之不去。
所以在老师写下一个关于梦想的命题作文后。
他难得有了真正想要的东西。
但他没放弃学物理,只是会抽时间去书房里看那些书架上的书。
后来那篇作文在无意之间被他爸爸看到。
他的神情很少那么严肃。
问他,是想学医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点头。
江成明问:那为什么要花时间去学物理?
他沉默良久,低着头不回话。
江成明叹了一口气:你很聪明,你觉得你能兼顾,兼顾我的情绪也兼顾你的喜欢,但不需要知道吗?
我想看见的不是你因为我的爱好或者遗憾去做什么。
我曾经有很热爱的事情,没能力也没条件去做,所以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的时候,我会是支持你的那个人。
江沉月点了点头。
江成明摸了摸他的脑袋。
后来,事情的转折来得猝不及防,他在学校上课忽然被告知他爸爸进了手术室。
他在后面的时光断断续续拼凑出了事情的始末。
他爸爸在上班途中看见了倒在地上的人,简单救治之后人被拉上了救护车,后来人在手术台上没了,做那台手术的医生认为这不干他们的事,主因是术前感染。
而他父亲说在那种情况下不予以救治的后果就是当场死亡。
丧失至亲的人认为他们在两头推诿,拿着刀子到医院闹事,混乱中他爸爸的胳膊被划,手筋被挑断,术后能够恢复但再不能做高精度的手术。
也就是说,他的职业生涯到此为止。
彼时他三十六岁,是心外科全国首屈一指的专家。
他的职业生涯本该很长,他本可以救更多人。
江成明的反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似乎花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这件事。
把在大学挂的闲职拾起,每天看书教书。
时不时继续关注物理前沿的消息。
而命运对他的诘难并未到此结束,教职工年检时查出他患有癌症。
晚期。
检查报告出来后,书房里有过很长很长时间的谈话。
江沉月曾无意之间看到过一份‘离婚协议书’。
江成明怕他误会,解释说那是他提出的。
他问为什么?
他笑了笑,说,不该拖累她。
可姜遇安和他大吵一架,她是平常连重话都没怎么说过的人。
江成明不接受化疗。
只打算这样安静地走到生命尽头。
没多久,得知他一位朋友救人进了手术室,他还坐飞机去探望他们,姜遇安医院有排班走不开,所以是江沉月陪他一起去的。
毫不夸张地讲,那几天是他人生中最糟糕的几天。
喘气似乎都很艰难,心像被丢进了潮湿的房子。
离别的日子每天都在数倒计时。
六个月,五个月或者更短。
他越来越喜欢在发呆的时候晒太阳,就好像能驱散一点身上的烦闷。
某次去探望,他看着医院来来往往的人忽然感觉有些喘不上气来。
出来后,就看到了那家的姑娘埋着头在大哭。
他忘了他当时说了什么,可能只是一些没什么意思的安慰的话,也可能只是建议她也多晒晒太阳。
回到海宁后,约莫半年时间。
江成明去世了。
生病期间他请了护工尽量不麻烦任何人。
他明明对得起所有人。
却在弥留之际病榻上对着他们说:“抱歉,还是食言了。”
再后来的日子变得更艰难。
姜遇安医院的工作很忙,升职机会不多,薪资微薄。
江成明已经还完了房子所有的贷款,但他们的房子的物业费,水电,包括他的学费,都得从他留下的银行卡里取。
但确实,房子地段很好,物业费乱七八糟的费很多。
银行卡里的数字每天都在减少。
渐渐地,母子两人话也越来越少。
他重新捡起了物理,想去读少年班,想早点进入大学,想、少添一点麻烦。
某天放学回家,在卧室里时。
听到了他外婆的话。
“不是亲生的。”
“养不熟。”
“早点放弃。”
“他不是还有个奶奶吗?送过去吧。”
“你是我亲生的我还能害你?”
“带着个这么大的孩子怎么再嫁?”
“你看你自己现在活得多难?”
“……”
外婆说的话一句都不重要。
但为什么,她没有说话。
所有的离别早就有了痕迹,而这个痕迹越来越明显的时候是在那个雨天,银白的闪电划过天际,浓云压城,空气闷热潮湿。
他被叮嘱收拾好作业,去他奶奶家。
到了那栋筒子楼后,她让他在楼下等着,打雷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入耳中。
“我、我对不起您。”
“我知道他不是您亲孙子,但成明是您的亲儿子。”
“他也是、您儿子的儿子。”
“……”
雨很大,都迎面扑在了他脸上,可他没进去躲雨。
他记得有人说让他在这儿等等。
他记得有人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妈妈了。
他第一次觉得记忆力好一点也算一个缺点。
可他明白,没有人需要对他好。
没有人有义务要对他好。
每一点向他倾注的好都应该感激,因为他们本可以不用这样的。
他很感激她。
她曾对他那么好。
而她本可以,不用对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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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沉月其实见过他奶奶不少面。
有时是和他爸爸一起来探望,有时是逢年过节。
她是一位老中医,也曾在大学教过课,她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但是也不愿意闲着,时不时给街坊邻居看看身体,家里老伴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外地一个就在海宁却已经不在人世。
她一个人守着这栋住了大半辈子的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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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孙俩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前几天时像是被临时绑定在一起的陌生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便忽然熟络起来。
老太太说话很直白。
‘你知道你是被你妈妈送过来的吧’。
‘我只会养你到18岁,18岁之后你自谋生路吧’。
老太太心肠很软。
‘唉,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个人带孩子很难,你不要怪她’。
老太太喜欢跳广场舞,做饭只有几道菜好吃,剩下的都不太好吃,她在屋子里种了一堆盆栽,全部都照料得很好,她喜欢拉着人絮絮叨叨,很热心肠……
她说,当时逼着你爸爸学医很后悔。
她说,你不是喜欢学医吗?又没人拦着你,想学就学,我给你垫个高中学费,念出来好好还我。
她说,没想到你们学校还这么多奖学金啊,好好考试,但也压力不用太大,你上得起学。
她有时会教他认各种药材。
有时会教他把脉。
经常有她的学生她的病人来拜访她。
……
她很好。
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他想为她养老送终。
可没来得及。
竞赛和她的病重在一起,他分身乏术。
她不愿意治病,觉得那病没治好的可能性,不想花钱多受罪。
他固执地说他有钱。
她说哪用你的钱,我有。
他请了护工。
他在医院学校两头跑。
但好像精力怎么也分不出来,夏至之后,日光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压的人喘不过来气。
省赛结束后,教练把他拉到办公室一顿批,说别以为有点天赋就天天迟到早退,天才多的是。
他想骂醒他。
但江沉月沉默着听完,说,我奶奶生病了。
教练噎了一下,你家里人呢?
他摇了摇头。
教练长叹一口气,你想清楚,以你的天赋好好准备国赛很可能进国集保送的。
他没吭声。
教练说,你选好了?再好好想想。
他一直想得很清楚。
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那场考试很重要,奖金很重要。
她更重要。
非常重要。
-
某个下午,他请了晚自习的假去医院。
准备开病房门时听到了病房里的谈话。
“……妈,安安今年小学了,我们想把她的学籍转到这里,中高考都容易,你那套房子正好是学区房……”
那是他们的私事。
江沉月没听,转身走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他重新折回病房,听到他奶奶叹了一口气。
“你们别告诉他。”
他没反应过来是谁,听到开门时窸窸窣窣的谈话才反应过来。
“那你毕竟是她亲儿子,安安是她亲孙女,对她再怎么好她还能偏疼了别人?”
“话不是这么说。唉。”
两人忽然看到他,尴尬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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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计划着账户里的余额,要动的手术费,可能得到的奖金。
计划着,想要无力地救她。
可在死神面前,凡人的一切期许都显得苍白无力。
弥留之际,她最后让他进她的病房。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长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好孩子。”
接着,闭上了眼睛。
生平第二次,他泣不成声。
天大地大,他好像再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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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混沌的梦里醒来,飞机快要降落,临川到海宁有近两个小时的航程,四五点钟,海宁迷蒙的夜色中透出一线青白的天光。
接着。
红日初升。
他的脑袋还昏昏沉沉的,眼睛却觉得满目清明。
下飞机后。
他准备给姜遇安发消息,迟疑了一下,又觉得时间太早。
怕打扰。
还是放弃。
在触及到另一条聊天框时,他指尖微顿。
打开备注栏。
将“班”字删掉。
——a许愿。
好像,只有离得这么远。
才敢表露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