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黑云蔽住了明月,夜色深如浓墨,万物皆入梦中,四方寂然,不闻声响,只可隐约瞧见崔府书房内透过窗纸模糊的微明烛火。
崔见瑜伏在案前一动不动,细细研磨手中墨条,动作极缓,在另外思量着什么。
忽然一阵急促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甚至听得见衣裳布料摩蹭发出的声音,崔见瑜这才直起背,往身后椅背靠去。
木门被推开,来人罩着黑衣踏入,轻轻合上门,摘下蒙面面具,对着崔见瑜单膝跪下,语调冰冷:“属下办事不力,让人跑了,请公子责罚。”
崔见瑜闻言放下墨条,闭目不语,房内两人,一人跪着一人坐靠着,静止了半晌,崔见瑜才睁眼:“起身吧,不怪你,是我发觉晚了,没有早做准备。见到人了?”
黑衣人站起,低头看着地面,答:“没能看到正脸,属下去晚一步,人已离开,循着路跟去被发现了。那人身手了得,无意与我动手,我没追上。”
“他往哪逃了?”
“往城西方向去了,公子放心,他现在走不出襄邑,属下已把人手都召回严守各大城门,其余人正在搜捕,他不好脱身。”
崔见瑜摇了摇头:“逃了就是逃了,他不会蠢到去走官道,你都捉不回人,扶风晴雪不在,其余人去了也是无用。”
“属下有负所托。”
“说了与你无关。不过是想碰个运气,竟真能守到人……”崔见瑜站起踱步,走到黑衣人面前停下,“你说,姚戍章在牢里藏了什么?是谁在指使他?”
“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有何不敢说?没准是江钦木自己编排的戏码。无妨,这一试探不算亏,至少摸出有敌在暗,这开封城里不知藏着何许人。派人去开封盯着,务必看紧了,谁有异动直接来回报,切勿打草惊蛇。”崔见瑜笑起来,“谢承平走之前也不清理干净,这倒好,要我给他收拾烂摊子。”
边上人不语,他又问:“扶风可动身了?”
“人已至开封,今夜动手。”
崔见瑜颔首,黑衣人会意退下。他走回案前,收拾好桌案上凌乱的笔墨,不知在同谁说话:“宁杀错不放过,这是谢承平的意思,江知府自己丢了东西,可别怨我……”
——
开封,江府。
府中女眷家仆早被悄悄遣散,偌大的府邸只剩个空壳,萧瑟寂寥。
江钦木坐在小小的深院中,面前置着棋盘,还另放有一盏不曾动过的酒,正执黑子与自己对弈,这是他在此等候的第三个夜里。
谢承平生性多疑,自姚戍章劫了图纸那一刻起,他就知这一日避无可避。为保眷属周全,他留好了最后一条退路,能否成功避过人耳目全凭天意,只望谢承平能念在他多年苦劳,过河拆桥时能放他妻妾儿女平安离开。
江钦木执子沉思,正欲落子,忽闻风声大作,栖在庭院树上的鸟雀惊地扑棱翅膀,四下散去。江钦木如同卸去个包袱,长叹一声,平静起身。
有人穿过重重院落,拉开用于装饰的低矮小木门,毫不掩藏地站在江钦木面前。
此人一袭夜行衣,一柄雁翎刀系于腰间,并未出鞘。
他没急着动手,江钦木见了人先是面露困惑,而后马上了然:“我记得你,五年前谢承平生辰寿筵有人图谋行刺,有个少年人替他挡下一剑。不过他是筵席来客,而非谢承平手下暗卫,我说的可对?”
“江大人好记性,五年过去还记挂着我这无关紧要之人,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年纪大了,哪来过目不忘的本事。那时我派了人暗中调查,到底是个年轻人,做事轻率了些,给我发现了点端倪。你猜我查出了什么?”
“江大人喜欢与人猜谜么?”
江钦木自问自答:“——那少年人名唤扶风,与南楚不慎落水溺死的那位有关联,我当时就在想,是他主子一直没死藏匿着,还是他早已另寻新主。”
扶风无半点波动,仿佛对他此言早有预料。
“看见你我就明白了,原是我一直顾虑错了,还当与谢承平通信之人是崔正怀……崔二郎藏的好啊,我虽疑心过他,却没想过他是这等身份。怪不得谢承平敢破斧成舟,原来后头早有勾结,是我看轻了他。”
扶风看他平静如往常,问:“江大人不怕?”
他没否认,就是默认了。江钦木大笑:“我若是怕了就不会坐到这个位置,伤天害理的事没少做,本就站在鬼门关前,一步迈错,是该还债了。只是不曾想到来取我性命的会是你,崔见瑜还算仁慈,在我死前替我解了惑。”
“我一路过来都不见府中有人,江大人恐怕也是筹谋已久。”
江钦木止住笑:“你要去追回她们?”
扶风偏头望向远方,半张脸藏在暗夜里,晦暗不清:“不,二公子只说要的是江大人这条命。”
江钦木讶异:“你不怕办事不周,无法回去给崔见瑜交差?”
他见到扶风时就道不好,谢承平恐还会念点旧情放过江府的无辜之人,崔见瑜既派人来不可能不赶尽杀绝,以绝后患。
然而扶风竟没这打算,江钦木是个将死之人,就是欠下人情也已无力偿还,给不了他任何好处,他为何还要冒着风险留下江家人?
扶风不做解释,收回目光正对江钦木:“江大人多虑了,眼下自身难保,却有闲心忧心他人。”
这是不愿言明的意思。罢了,能保全家人已是万幸,何必求更多。江钦木唯一的牵挂已了,双膝跪地,俯首行了个大礼:“阁下大恩江某偿不起,还请受我一拜。”
扶风皱眉,快步往边上避开,不受他这礼:“江大人不必如此,我如何行事与你无关。”
“无论如何你犯险救我妻儿,此情难报,应当的。”江钦木站起,走回棋局前,捏起着适才的黑子落下,“此番不劳你动手脏了刀,我自有准备。”
他弓身拿起酒杯,双手举起隔空对扶风一敬,扶风这回没躲,点头回应他。
江钦木没有犹疑,仰头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从容地像在品味美酒,沉着镇定。他将手里空杯随手一抛,坐回去邀请:“阁下可有兴致与我下完此局?”
扶风抬脚过去,隔着棋盘坐到他对面,手执白棋落在棋盘上。双方你来我往,一言不发,扶风静看着棋局,思虑多时,落下一子,彻底将江钦木的黑子层层围困其中,他输了。
扶风抬头看江钦木,他面无表情地闭着眼坐直不动,仿佛是个被塑在此的石雕,只要一推就会栽倒下去。
他跟着谢承平十几年,手下不知沾了多少无辜人命与带了血的金银,哪是他想金盆洗手就能全身而退?就算没有此遭意外,凭他知晓的秘密想甩手去想过逍遥日子,全是他痴人说梦。如今下场只能说是罪有应得,不足以告慰因他死去的无数冤魂。
人死灯灭,扶风不多看他,起身离去,放缓速度走过来时路,他看到前方地上有什么东西一闪光,走过去蹲下捡起,是一只镶着白色芙蓉花的发簪,指尖捻着它转过一看,簪杆上刻着一个小字,应是簪子主人的名字,大概是走得急落下了它。
扶风仔细看了会,用衣袖小心擦去簪花上沾染的尘土将它收起,踏着夜色离开江府。
——
白小七在客栈候了一日也没等回燕昭,她未注意时辰,直到伙计准备熄了灯烛才发现她还坐在边上发呆。伙计走来提醒她即将打烊,她方知时候不早。
她心中担忧,不觉有困意,要了盏烛火仍然坐着,调转个方向,用身子替微弱的烛光挡住从窗缝溢进来的风。
去了一日也不见人,也许是出了什么差错,她回想自己同燕昭交代的话语,确认没有错漏。难道是他行动不慎被抓起来了?那些个疏于职守的狱卒不会有这能耐,除非及时觉察不对,把燕昭关在里头。这是她能想到最坏的猜疑。
那她该怎么救他?唯有上开封请闻朝书出手相助。他们有约法三章,按理来说她不该多管,随他自生自灭,可他也没完全落到死路一条的境地,她自觉做不到冷眼旁观。
白小七又往好了想,可能是途中另有差事,譬如回来时遇上了棠画,先行上开封去了。这么看来她这跟班属实没什么分量,就这么被孤零零地丢在襄邑,连个来与她通风报信的人也无。希望燕昭走前有多交几日房钱,她明日不会被掌柜的赶出去。
不知几时过去,她久坐累了,疲乏趴在桌上半寐半醒地歇息,神思一片混沌,意识不清。这时她听到有人从楼上下来,鞋履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轻响,伙计都去堂后歇了,无非是客栈里的谁下来自行添茶水,她懒得抬头。
可人却离她越来越近,白小七清醒防备起来,一开始没起身,现在更不能轻举妄动,如若来人居心叵测,与她离得这般近,她突然惊动了他就不好了。吃一堑长一智,近来的磨难让她不得不对生人警戒些,以防重蹈覆辙。
那人走到她桌前,见她侧着头枕在双手上,安静闭着眼,一般人看见多半会以为她睡着了。只是她肩背紧绷,睡姿并不似表面看来安稳,像是受了惊。俯首细看,还能瞧见她微微颤动的眼睫……
燕昭嗤笑出声,低声说:“别装了,是我。”
白小七猛然抬头,动作之快带翻了手边烛台,眼睁睁看着它从桌角倒下去,燕昭迅速低下身,在它落地前将其捞起放回桌面,烛光从临近熄灭的一小簇左右摇摆了下才重燃起来。
白小七抚着胸口吐出口气,看向一手搭在桌面上,俯身站在眼前的燕昭。
他发间衣上都有些潮,低头的缘故,几根垂落身前的发丝被雨水粘在一块,整个人泛着湿意,看来出去时没带任何雨具,这会也是刚回来。从晌午那点细雨停时至此已有半日,他的衣裳还未干透,在这种润湿的阴雨天气也属正常。
她本不觉得冷,看他这模样无法自控地打个颤,瞧了眼紧闭的大门问:“你哪儿进来的?为什么不走正门?大半夜的故意吓我?”
“门内上了闩,怎么走?拆坏了你拿银两赔?你大半夜的不在屋里歇息坐这作甚?白小七你成日夜里不回屋,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
“你!”她想说我这不是担忧你,不然谁没事寒夜不裹暖和被衾里,点灯在这干坐着?可惜长长的一句话最终还是化作一个字,满含着她将说未说的不快。
“你怎么进来的?”她续下去。
“你屋内开着窗。”
她警觉:“你半夜翻我屋里做什么?”
“劫财劫色,你有哪样?”燕昭从桌下提出她的行囊,放在桌上:“先走,有话路上说。”
白小七蓦然站起,背起行囊嘟囔:“怎么就没有了。”没敢说二师兄给她安排的山花名号,她一直信以为真。
她跳过这茬,不明他既已安然无恙回来,急忙离去是为何:“去哪?你真遇到了棠画?”
燕昭拉开门闩:“不曾。你见过她?”
“棠画姑娘午时来过,托我转告你,早些回开封。你现在要去哪?”难道真出了差错,白小七心里想。
“确是要回开封去,不过大小道路都走不得,得辛苦你跟我翻几座山了。”
这是事情败露要逃命?白小七问:“你在那牢狱里找到你要的东西了么?这么晚才回,是不是行事不顺,我给你的位置可对?”
“是有些曲折,不过东西到手了,姚戍章在卧塌下凿了个小洞,东西藏里边用灰土盖的严实,让我好找,怪不得你去时没察觉。此事与你无关,他们临时另有设防,动作不快让我先走一步,是我有心多绕几圈看看追在后头的是谁,这才回晚了。”
面上是有人在追他,实则是他在探人虚实,功夫高可以为所欲为,不像她只能像只猎物一般到处窜逃,白小七想有空定要偷学他几招,虽然下了山没再日日练功,但是平心而论,这一月来的亲身历练比起对着木桩比划获益更多。
“那你看出是谁了?”她问。
出了客栈燕昭往偏僻无人的大山走,边观望思考路线分神回她,漫不经心:“天下功法万千,你当我是什么,真能以身法辨人。大概是襄邑知县手下的人,总之露了行踪,这里留不得了,早点走稳妥。”
也是,李玄舟能瞧出她来路是因他熟知温秋行,对个从未有会过面之人,就是通晓各路武学的能人一时也无从分辨,她的问法太蠢,让他就这么随意避过不谈。
看他思虑地认真,白小七没好再干扰他,闭口不言。
没换衣裳就跟着他走了,越远离人烟就越觉夜风阵阵,从四面八方卷进她的衣襟衣袖里,但看燕昭不拘小节地穿着半是雨水的衣裳,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叫苦,只好拢拢单薄的单衣紧紧跟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