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再见
夕阳慢慢沉入海线之下，海面上一片粼粼的碎金也越发暗淡，最终只剩天边细弱的残红。
周羡鱼一拍栏杆：“天要黑啦，我们去吃饭吧。”
楼白月看她：“几楼？”
周羡鱼掰了掰手指：“六七八层都是餐厅……那今天先去六楼吧。”
楼白月自然不会反对。
六楼是中餐厅，周羡鱼和楼白月两人点了餐，面对面坐着等上菜。
窗户开着，海风携着船身破浪的声音卷进来，吹乱周羡鱼的短发。她抬手把头发往耳后别，猛地一怔：“欸，我发卡呢？”
楼白月本来在研究烫金的中英双语菜单，闻言抬头：“是不是落在甲板上了？”
周羡鱼皱着眉站起身：“有可能，我去找找。”
楼白月刚要跟着起身，周羡鱼就说：“你在这儿坐着吧，省得服务生以为我们不吃了走了。”
楼白月看起来有点担忧：“你一个人去？”
周羡鱼不是很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到处都有船员，没事的。”
楼白月搭在桌上的手微微收了一下，似乎想掐自己的掌心，又被他自己强制性地放开了。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现得太强硬，他想。
于是他说：“那你早点回来，实在找不到就算了，让船员去帮忙找。”
人家心细，周羡鱼可不会不知好歹地怪他想太多，她把椅子往桌下一推：“知道啦，我会注意安全的。”
她又去了甲板上，在自己走过的地方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发卡。
算了，不找了。她叹了口气，打算回到餐厅，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伞棚下一个坐在轮椅里的乘客。那是一个面色苍白得病态的少年，露在外面的一双手瘦骨嶙峋。黑色的带帽卫衣并没有带给他一点朝气，反而让他显得更死气沉沉。
他手上拿着的……好像是个发卡？
周羡鱼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两个黑衣保镖，估摸着这个看着不太像好人的人应该不至于在游轮上当众犯法，就走过去问道：“不好意思，我问一下，这个发卡是你捡的吗？”
她发出第一个音的时候，那个少年像被吓到一样，整个人颤了一下。他把自己往宽大的轮椅里缩了缩，抬起一双阴沉的眼睛看着周羡鱼，就是不说话，莫名显出几分执拗来。
周羡鱼只好耐着性子解释：“我掉了一个发卡，想问问是不是被你捡到了。”
少年用力攥紧手里的发卡，好像怕被周羡鱼抢走，开口道：“我捡到的，就是我的。”他的声音说不上轻，却因为重音的缺失而显得飘渺。极瘦弱地缩在伞棚的阴影里，骨骼分明，像某种穴居的小蝙蝠。
周羡鱼在以前那个高中有一个玩得还不错的朋友，很偏爱这种阴郁系的美少年，但是周羡鱼不喜欢——或许是对相同气质的楼曜厌屋及乌的缘故。
而且，眼前这人看她的眼神里好像藏了点什么东西，让周羡鱼不太舒服。
他的话更让周羡鱼不舒服。
行吧，又是一个不正常的。
她没好意思上手去抢，更没有跟这种人理论的想法，白眼一翻转身就走。
轮椅里的少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背影，用那种轻飘飘的语气自言自语：“她跟我说话了。”
他慢慢勾起唇角，拉成一个很大的弧度，偏偏眼里没有相衬的笑意，像一个坏掉的人偶。
周羡鱼用两步并作一步的速度回到了餐厅，一把拉开椅子坐下，脸色很不好看。
菜已经上全了，楼白月很讲礼貌地没有动筷子，只是啜着热气腾腾的大麦茶。他看周羡鱼这副样子，放下杯子问道：“怎么了？没有找到？”
“找到了，在一个……”周羡鱼拿舌尖抵了抵上颚，平息了一下怒气，含糊地说，“……一个病得不轻的人手里。”
楼白月微微眯起眼睛：“是什么人？”
周羡鱼给自己倒了杯茶：“一个混账，拿着我的发卡，说他捡到的就是他的……快吃吧，再不吃就凉了。”
楼白月依言拿起筷子，一边说：“你能跟我描述一下你见到他的场景吗？包括对话、动作、长相、穿着之类的。”
虽然有点疑惑他为什么提出这个要求，周羡鱼还是一边回忆一边断断续续地还原了一下。
听到“轮椅”的时候，楼白月手中的筷子顿住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还记得之前我们在房间门口，我说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吗？”
周羡鱼：“你的意思是……”
“那个人当时在看你。应该不是错觉，我一直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而且，我转头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黑影，很矮。我当时还在想，这是小孩还是侏儒。”
周羡鱼接话：“也有可能是坐轮椅的人。”
楼白月颔首。
周大小姐疑惑地歪头：“我刚上船他就盯上我了？他想干什么啊？偷我发卡？”
她瞥了一眼楼白月的表情，补充道：“哦，最后一句是在开玩笑。”
楼白月沉默了一下，跳过这个冷笑话，说：“不一定是刚上船，有可能是上船之前。你以前有见过他吗？”
周羡鱼耸了耸肩：“虽然我有点脸盲，但是他那么特色鲜明，我要是见过绝对不会忘。所以，没见过。”
楼白月并不意外地点头：“这种人一般只会躲在暗处，受到刺激才会现身。”
“嗯……嗯？不是，等会儿，见到他的人是我，我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他回了我一句，前后不超过五分钟。你听的是我的转述……”
楼白月抬眼：“所以？”
“所以你前面那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你什么时候悄悄对一个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完成了人设的补充？”大小姐发出灵魂拷问。
楼白月失笑：“也没什么，以前随便学了一点心理学而已，而且……我对这种人还是挺熟悉的。”
周羡鱼愣了一下，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故事的味道——从方才楼白月在甲板上寥寥几语勾勒出的过去当中，牵扯出来的一点线头。
她低下头，装模作样地吃菜，从睫毛底下觑着楼白月。
楼白月一手拿着筷子，另一手支着下巴，看了周羡鱼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他慢条斯理地说：“周小姐，你是不是挺不爱听别人的悲惨过去的啊？”
周羡鱼索性放下筷子，像他一样一手支着下巴，回答道：“谁爱听别人的悲惨过去啊？我演不来哭戏，听完了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一下，又说不出‘以后有我陪着你’这种不仅恶心人还假得要死的话。再说了，谁还没个悲惨过去？为什么非要自找尴尬呢？”
楼白月露出好奇的神情：“你有悲惨的过去吗？”
周羡鱼：“……”我还真没有。
她挥了一下手，狡辩道：“又不是说我。不要岔开话题，你继续分析。”
楼白月弯了弯唇角，放下手，说道：“你可能从来没见过他，但他一定见过你。而且……请了保镖，能乘坐豪华游轮，就算不是非富即贵，也不会是普通人。”
“肯定不是普通人，那家伙看着就像个反派。”周羡鱼插了一句。
楼白月没有因为说话被打断而不悦，继续道：“所以，或许你听说过他。有一定的可能性，他曾经做出过试图伤害你的举动。”
周羡鱼拧着眉毛给自己灌了一杯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会不会是……”
楼白月左手的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微微偏头：“你想到了？”
周羡鱼抬起头和他对视：“你对林画这个人，了解多少？”
“林画？”楼白月的眼中掠过一抹异色，“我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常年在家里养病，从来没去过学校，都是请家庭教师的。听说他几乎不出门，你们圈子里也没多少人见过他。”
周羡鱼的眉毛越皱越紧：“那次想通过苏珊她们借刀杀人的就是他，我怀疑这次我见到的人也是他。”
楼白月挑起一边的眉：“上次是他想害你？”
周羡鱼想起自己没跟他说过这件事，以为他不知道，点了点头：“是啊。不过我都让我爸妈去沟通了，他这回怎么还这么嚣张地跟上船来了？”
楼白月笑了一下：“都是大家族，你爸妈又不好做什么。而且，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林画，我估计林家的惩罚只是把他关在家里。偷跑出来，不是很容易吗？”
周羡鱼叹了口气：“希望他这回别搞什么幺蛾子了，让我好好度一次假吧，被十二年教育压迫到现在的高三狗真是好苦啊。”
楼白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她：“你之前为什么在市立一中读？”
周羡鱼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大家族的少爷小姐，全都在她现在所在的这所高中里，市立第一中学，听着好听，学生都是那些所谓的“普通家庭”的孩子。
周羡鱼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一戳碗底：“我一点都不想转过来好吗。你看这个令人窒息的名字，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星辰中学，星辰……星辰个毛啊！”
她愤愤地吐槽：“还有包揽学校几乎全部事务的学生会，会长每天忙得要死还能次次拿第一这合理吗？合理吗？”
楼白月完全没机会插话，默默地听着她越说越气：“学风又不好，懒散无纪律，还爱搞歧视孤立和校园暴力，你妈的！”
大小姐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她喘了口气，按捺下火气，看了一眼楼白月，幽幽地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过来呢。”
楼白月猛地一怔，猝不及防地接了这么一个说是表白又跟表白有点区别的直球。
他清了清嗓子：“你要是在这里不开心，我……我可以跟你一起转学回去。”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筷子，睫毛低低地压着，看起来很镇定，耳朵尖上却泛着薄薄一层红，让他整个人都带上点好看的青涩。
周羡鱼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江南初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鲜灵灵的莼菜。
她说：“算了吧，你爸肯让你转学？”
楼白月沉默了。
周羡鱼歪了歪头，笑嘻嘻地说：“不要有心理负担，反正你这么好看，我每天看一眼就能忘掉那些糟心事啦。”
她把视线转开，望着远处发了一会儿呆，笑容渐渐淡了，轻声道：“更何况，那些事情，又不是我不看就不会发生的。我在这里，好歹能阻止其中一些。”
楼白月听着这句话，慢慢抬起眼，看向她线条优美的侧脸，目光里流露出叹息般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