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穗篇——生日
太阳东升前,一丝光从窗外攀进了内室,我闻着粗犷的鼾声醒来,映入眼帘的是身边黑蒙蒙的人影。
他高大壮硕,身躯乃至脸上都布满了疤痕。
这些疤痕来自于他前世的营生——作为盗匪,杀人劫货……
我爹爹也是命丧他手,间接导致我娘,弟弟全部因他而死去。
他是毋庸置疑的让我家破人亡的直接理由。
要怪,怪那个时代吗?
是时代铸成了我的不幸,他的不幸……一切似乎都可以用这种宏大的东西去解释。
可是……他逃避的了吗?
借刀杀人,“刀”就没有错了吗?
可为什么这把刀……偏偏成为了保护我的刀呢?……
为什么致使我家破人亡的刀会调转矛头,最终成为保护我的刀呢??
无数个夜晚,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什么都知道。
这不是良的错,良也是无可奈何,都是时代造就了我的不幸,哪怕当时良没去杀害爹爹,也会有别的盗匪出现代替良杀死我爹爹,我们家破人亡的结局是无法避免不可能避免的!
这是根本无法推翻的事实!!
可是——
为什么是良,为什么是良,为什么要是良啊!!?
[爹爹,娘……]
良是个善良的人,可为什么老天爷要跟我开这个玩笑呢……
我们真的遭到报应了,神仙真的降下报应了吗?
为什么这等报应,要让女儿来承受一切呢?……
每次与良欢笑取闹的时候,我有九成的真情体现,九成的真情流露,可总有那么一成,它像一把剑一样扎在我的胸口,每当我想进一步靠近良的时候,心脏就会感到一阵阵的刺痛。
它让我好难受……
让我喘不过气。
说到底,该原谅良的不是我,我没有资格去原谅良。
人活在世上,就像淌在河里的小船,没有方向,随波逐流,或飘向异处,或被洪流吞噬。
人能有自己的选择吗?
人能掌好自己的舵吗。
我曾大言不惭地让良作出自己的选择,可我呢,谁会让我作出选择呢?
[——穗儿]
“……”
[爹爹。]
你能原谅我的任性吗?
……
鼾声停止了演奏,他醒了。
我也赶紧划过眼边的眼泪,将眼眶里积蓄着的泪水一一抹尽。
差不多可以了,我可以继续摆出大逆不道的表情,继续进行不可饶恕的演出了。
“良爷,你醒啦?”
确定没有携带哭腔,我轻巧地问向他。
良揉了揉眼,起身整理了衣装,然后与我对上了眼。
似乎是确立我的存在,他才得以放心,眼神中有安然的体现。
……
“嗯,醒了,你倒醒的挺早。”
“昨晚吃太多,没怎么睡好,良爷倒是睡的挺香。”
“我又没怎么吃。我在想,以后是不是要让你少吃点了,免得给小崽子喂成小胖子。”
“不要不要,我宁愿变成小胖子,也不想饿着!”
“那可由不得你。”
“咿……”
……
良。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九年前的今天,你在马车上送了我一双鞋子。
所以,今天——
“今天我们继续去接委托或者悬赏吧。”
“嗯……”
好生气。
虽然知道他是块木头,必然不记得我的生日,可五月初五后一天这么标记性的日子,以及昨日那么多次提醒他,他居然还以为我在闹情绪,想要捉弄他一样。
真是的,明明以前都会给我买鞋子,怎么到现在就不知道了呢?
是因为琼华她们不在吗?光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他就想不到了。
……
我们整理完自己后,就像昨天那样前往了那座高塔。
一路上,我们见到了不少奇怪的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头发五颜六色,长得千奇百怪,有些甚至就身形跟人沾边。
不过他们的言行和人差不多了多少,也不会做出像野兽一样粗蛮的事,这我倒挺放心。
再说,实在有危险,还有良爷保护我呢。
……
来到告示牌,上面罗列着不少花花绿绿的纸帖,左边是悬赏,右边是委托。
悬赏是悬赏那些危害村庄,危害资源采集点,或者是牧场啊什么的,影响人们正常出行方便的花型怪物。
而委托就各种难以理解的小事层出不穷了。
有些人甚至懒到走几步路都要安排委托。
我想,委托一开始出来的目的,是因为有些地方的建筑或是设施被花兽毁坏,这才安排“委托”这种东西出来的吧?
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歪曲了其诞生的理由,就像我歪曲了自己的道路一样。
“……”
“……”
我和良互相看着对方,不知该如何选择今天的安排。
我先说——
“悬赏。”
“委托!”
……
撤怂,又和我对着来。
今天明明是我的生日,凭什么我要去面对那些怪物啊?
似乎是忍无可忍,今天的他不想让步,居然用那对浓眉大眼瞪我。
不过我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
“良爷要去悬赏自己去吧,反正我是不会退步的,今天我就是不想出城!”
“好,小崽子,这是你说的,别说是我扔下你。”
“……”
“真是对你好太多你就蹬鼻子上脸了,你要摸猫我可不奉陪。”
“……”
我无话可说,只是微微撇着嘴,随后越想越气,眉毛也好像扬起半边了。
但良好像没注意到我这副模样,依旧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正眼都没瞧我一眼。
他一把撕下一个不知是何的悬赏,随后就这样扔下我出去了。
——喂!
“……”
告示牌边仅剩的我一人原地彷徨。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我太任性了?
明知道良脑子缺一根筋,我为什么会奢求他记得我的生日呢……
哪怕就是天中节后一天……
突然就变得好寂寞。
现在的我……是不是变了?
是因为好日子过惯了吗,所以就开始要求起良来。
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想追上去找良的时候,他却已经不见踪迹了。
……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直接就回旅馆吗,那等他回来,一定会嘲笑我的吧,说不定还会因此看不起我,把我贬得一文不值。
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但还轮不到良来嘲笑我。
好像是被幼稚的思想左右,好像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孩子。
现在我就是要跟良赌气,哪怕他不在,我也要自己接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委托完成它。
于是,我的目光定在了一份运送货物的委托上。
就这个吧。
我学着良的样子一把撕下委托,眼神中渗出坚毅的光。
……
……
……
“咋回事,咋是个女娃来接货?”
当我瞧见委托人那副不好招惹,满脸横肉的面庞后,我就后悔了。
我像块木头一样愣在原地,背后渗出了一堆冷汗,额头也密布着细汗。
我是怎么了,是不是真的被良给惯坏了,居然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
“伯伯,别看我小,其实我可有力气呢!”
我强装镇定,僵硬地笑道,手却好像有点发抖。
只因这个委托人长着一张“大虫”的脸。
他那凶狠的目光打量着我的全身,不自在的感觉也充斥着我的全身。
“行吧,反正也不是什么重活,你跟着他们去就可以了。”
“大虫委托人”手指着远处的一群伙计,要搬的货物也就放在那边。
“……好!”
我鼓足劲儿答应道他,赶忙向那里跑去。
……
“……怎么是个孩子?还是个‘异乡人’孩子。”
“像这种想都不用想,爸妈肯定已经死了,没钱出来找活的呗,毕竟他们黑发人能活个几年呢。”
“为了一时痛快,不顾及孩子的感受,真是死了也上不了天堂。”
“可怜的娃。”
“……”
他们把我当做一般的‘异乡人’了。
话说,原来我们‘异乡人’也可以在这个世界生孩子的吗?
那我和良也……等等,我在想什么……
“好了小姑娘,我们可不会因为你小就帮你多干活的,毕竟我们自己都自顾不暇,你端上罐子,赶紧跟上来吧。”
其中一个人招呼到我,还给我指明了我要做的工作。
就是搬附近这些蓝色的大罐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
我俯下身,张开两手抱住大罐子的周身,竟正好达到我手臂的长度。
——呜——好沉——
我试了一下罐子的重量,根本不是我能抱起的程度。
他们都已经走远了,我该怎么办呢。
我眼神扫过四周,寻找能利用的工具,却什么都没找到。
“……”
没办法,就只好一路滚过去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朝上用力,发现不行随后又换了个方法向后抱倒。
……
——嘭!
现在我弄倒了罐子,可以开始了。
因为看过委托内容,所以我知道目的地在哪,就是在城门旁边的某家店铺。
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开始滚了。
——呼——呼——
咕噜噜露露——
就这样,我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途中经受了路边无数道疑惑的目光。
累个半死不说,头昏脑涨,鞋子也磨破了。
“……”
大家好像看我推的乐在其中,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有多辛苦。
“小妹妹,你在干什么?”
“……”
一个黑头发的大姐姐看到我,脸上凸显出不解的神情。
“我在……运货呢。”
我当然渴求得到她的帮助。
听到“运货”两个字眼,大姐姐想都没想就蹲下了身,她试着搬动一下,发现无果,便使用了和我同样的方式推动大罐子。
“姐姐……为什么……”
现在不解的反倒是我了,明明想得到帮助,可为什么得到如此痛快的帮助后反倒是我不解了呢?
我跟在她的后面,轻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想这么做了。”
“……”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
是因为看我又小又瘦,却在这干这种活,心生同情了吗?
“——谢谢姐姐。”
……
不晓得时间又过了多久,中间我们来回交替了几次,虽说现在的速度也算不得多快,但至少比我自己一个人干时轻松多了。
脚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痒痒的,好像磨破了皮。
岁怂……湿你北!
莫名的委屈从心中涌上,好多次都在痛骂自己为什么要接下这个活,还把不认识的大姐姐拉下水。
“……”
“呼,小妹妹,你是原住民吗,还是我们这边的?”
在一次休息的时候,大姐姐好奇地朝我问道。
她的脸上也布满了汗,有些气喘吁吁的。
“是原住民,至于头发的颜色,我也不知道,生来就这样。”
“哦,这样啊。”
我骗了她。
并且打算从今往后都用这个理由骗取所有人。
在这个世界,我和良处于一个不上不下尴尬的位置。
既与“异乡人”格格不入,也与“原住民”毫无干系。
因此,我决定站其中于我们而言有利的一方,并打算一直这么欺骗下去。
……
又过了半晌。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照在我的脸上。
待我终于达到目的地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好像……超时了唉。”
黑发大姐姐苦笑着靠过来,将已经魂不守舍的我拥入了怀中。
我的委托失败了。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好像还没这么落寞过。
“嗯……好香。”
大姐姐对着我的头发猛吸了一口。
“……”
最终,我再次道谢。
“姐姐还有事,就先走了,拜拜~”
随后告别了大姐姐。
——呼——
我一个人无可奈何地往旅馆走。
肚子好饿,身上又分文没有。
钱全在该死的良身上,他一点小用钱都不给我。
现在,就只好像一只流浪的野猫,逛了一天一无所获,随后毫无颜面地回到良的身边,看良的脸色行事,被他深深地羞辱吧。
——你这小崽子,离了我啥都干不好啊。
……
风声好像把他对我的讥讽带了过来。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块大石头边,打算稍作休息再回去。
——好饿——
肚子已经在下面叫了千八百遍,好似个漏气的气球。
话说,今天到现在还啥都没吃过呢。
……我是不是快死了?
又累又饿,两种感觉交汇到一起,变成了沉重的晕感。
如果我在这里倒下,是不是就死了?
哼……
想想都好笑,毕竟在自己生日那天饿死的会有谁呢……
突然,不知道是不是血冲昏了头脑,我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体飘起来了。
我会飞了?
“……”
“……”
我倚靠在良爷的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
“鞋子穿破了啊。”
“嗯,都怪良爷,鞋磨破了。”
如撒娇般,我将所有的错都归咎给良,把这句话说出来,我好像终于舒服了。
良把我抱到旁边的石头上。
他要做什么?
随即良蹲下来,缓缓脱掉了我的鞋。
“……”
他打开包裹,从里面掏出一双新鞋来。
鞋是浅浅的绿色、鞋头尖尖的,两侧上绣着苍蓝的茉莉,看起来精致小巧,像是收紧羽翼的两只小青鸟。
我瞪大眼睛,涣散的瞳孔难以聚焦,思绪更是飞出九霄云外。
我的身躯微微颤抖,整个人不敢相信迎面而来的事实。
他一只手端着我的脚,一只手托着鞋。
就连换鞋的过程都是那么梦幻。
仿佛我只是发了会儿愣,新鞋就突然出现到了我的脚上。
“……”
“……”
所以,良爷还记得吗?
我不明白。
只知道良在我生日这天送了我礼物。
“怎么样,合适吗?”
“嗯……很合适。”
……
“很舒服,很软。”
接下来,良没有让我站起来走走,而是轻轻地抱起我。
他抱起我就像抱一个婴儿一样,说不出有多轻便。
现如今,我也习惯这样了。
一股困意袭来,我闻着街道上的声音,竟浅浅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