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旋矩折(上)
狭小的等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人。
“这可不是个小玩笑,我看在王奕的面子上来提醒你。”
她侧头,深棕色的眼睛里浮现出几缕兴趣,“老师骤然离世,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王奕也要离开了。”
萧肖双手合十,屈膝把脚放在座椅上,这是个儿童许愿的姿势。
“看在……份上,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请离我远一点!”王平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心情极度糟糕。
她现在只想安静的等待吴老师的骨灰,连王奕的境况都没有过问。
她这样要求萧肖,但自己起身坐的更远了一些。
“啧,啧!啧!”
萧肖挑了挑单侧的眉毛,站到她面前,按着王平的肩头,俯下身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脸,“瞧瞧你,状态多么糟糕!脸色苍白,失血眩晕,痛苦愤懑,疲惫不堪,还这样心急。这些都没什么,可是你怎么还丢了理智呢?”
王平站起身拂开她的手,神色愠怒,“我不需要你!”
“不明白现在情况吗?总不会需要我给你梳理一遍?”
她长相温柔和善,令人下意识心生好感,但说出的话却辛辣讽刺,“你就不能让你的大脑工作一会吗?”
室内的绿植只有的柳兰花,墙壁上内嵌着一块装饰性大于实用的钟表,款式复古,发出滴答的声音。
王平颤抖着手倒出两粒镇痛药,缓解疼痛带来的头晕以便还能说话。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吐出,把激烈的情绪压下,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看向浪潮的首领之一,“我的灾祸来自于谁?”
“你意想不到哦。”
“我的哪个仇家吗?稽查员会因为这场人为的车祸介入---我受到最大暴力机关的保护,非常安全。除非有人可以越过法律和稽查局,对我动手?”
王平闭上眼睛,疲惫地靠上椅子后背。
“你还看出了什么?”萧肖眨了眨眼,观察着王平思考的神情。
王平用力抓住扶手,她刚刚经历过神经接驳手术和肌肉复位,身体里的药物共同作用,困倦像潮水一样无声迅疾的涌出。
她扒开腋下纱布一角,锋利的匕首割开一道伤口。
强烈的疼痛从腋下密集的神经束传导至大脑,生理性的眼泪从她眼角滑落。
王平擦去眼泪,“就算能对我动手,难道我不能还手吗?除非凶手可以联合更加庞大的,我反抗不了的势力。如果是【浪潮】,你就不会作出帮我做事的承诺。那么他到与什么组织合作?势力大到可以越过司法杀人?”
萧肖给自己倒了杯水,坐会她身边,意有所指道:“真相就在眼前呐。”
“没有什么犯罪组织能够对抗314政府,在稽查局的搜捕下他们都像老鼠一样四处躲藏,没有!根本没有---”
王平猛地停住,真相就在眼前?思维掉头回转,她瞬间睁开眼睛,“-政-府-?凶手……,怎么可能是-稽-查-局?”
稽查局里有人要杀她?
怎么可能?她前二十年的人生和稽查局交集太少,哪来的仇人?
冷凝的空气里传来“啪”“啪”的鼓掌声,萧肖一脸赞叹的打断她,“真不错!对我来说真是出乎意料!周围的人像是水母一样,脑子如同装饰品,而你,我的朋友!你得到真相了!”
王平皱眉,没有应声。
萧肖端起水杯一饮而尽,脱掉了最外面的白色工作服,露出了里面的贴身礼服。
是件华丽的青色单薄长裙,在狭小的等候室中流光溢彩。
她半裸着光滑的背部,仪态万千,只缺一杯香槟就可以毫无违和感的站在吹笙鼓簧的宴会现场。
她站直身体向王平伸手,近乎一米八的高挑身高十分具有压迫感,“那么做个游戏?”
不等王平回答,她一把捞过王平的腰,打横抱在怀里,“不能拒绝哦。”
萧肖步履稳健,即使穿着单薄贴身的长裙和配套的高跟鞋,还抱着一个人,依旧大步流星。
门口正是刚刚拉过吴老师的殡葬车,她带着王平钻了进去,速度飞快。
“等等,我--”
“到了再问。”萧肖驾驶着殡葬车,兴奋的脱掉了鞋子,“反正都是些问‘我们去哪’或者‘什么游戏’之类的无聊问题,我现在不会回答你。”
王平顿了顿,“不是,我---”
“会的,说替你一件事我就一定会帮你做。”
萧肖再次打断,“不要惊讶,我没有读心的异能。大部分人站在我面前,他的经历就像是吵闹的体育赛事,我不想听也会钻进我的脑子里。我只是合理推测一个老师被人害死,需要复仇的人会问些什么。”
“咳。我恐怕她只是想留下等她老师的骨灰?”
一道男声突然从车后传来。王平皱起眉头,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是谁?
她侧身探头,看见了一张美貌绝伦的脸。
王平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怎么可能!他不是刚被稽查局的人带走吗?
“嗨,女士。”他斜坐在后座上,仿佛没有骨头似的,身上有种标志性的懒散,伸出右手手掌,“刚才见面不怎么愉快,忘了自我介绍,余理。”
车站小偷。或者说,王奕的---
“新来的?”
说话的是萧肖,她对凭空从车上冒出来的人并不惊讶,只是看了一眼又转头接着开车了。
“一年前刚加入浪潮。”
他一边回话,右手还伸在半空。
王平骨子里的礼貌本能让她压下疑惑和惊讶,握手问好。
“你看起来真是相当憔悴,女士。”他问,“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但凡有点情商的人都不会这么问,这个新来的家伙真是把没礼貌写在头顶。
萧肖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嗤笑出声,也没管这声嘲笑就是个回旋镖,也会戳到了她自己的无礼。
王平也看向后座上毫无所觉的余理,含糊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他还想追问时,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到地方了。
肃杀的蓝色调作为底色,不远处的场地正中央竖着一块漆黑的石碑,上面刻着王平十分熟悉的“正身直行,自强不息”。
墨绿到趋近于黑色的松柏规律的分布在周围,洁白的雪花压在上面,因为他们的到来簌簌落下。
正是王平的高中。
寒风肆虐,积雪深厚。萧肖光着脚踩上雪地,她随意的搓了搓胳膊,放任自己站在风中,长裙被吹起,猎猎作响。
她享受的在寒风中转了半圈,哈哈大笑,“好戏开场,王平!”
略带神经质的行为让她就像是一个不分场合表演舞台剧的疯子,荒诞而怪异。
王平默默的走开了两步,旁边的余理反而见怪不怪,神色平静地向王平解释道,“她就是这样。”
王平吐出一口气道,“我在新闻里见过,以为是夸张描写。”
没想到相当纪实。
人在现场,直面神经病带来的冲击力度很大,幸好最近身边的怪人不止萧肖一个,阈值上限已经被拉高了。
他们最后到达了学生公寓的三楼室内活动室,东西杂乱,因为毕业而丢弃物品在这里人数不胜数,他们几乎无处下脚,最后都只能姿势憋屈地蹲在桌子上。
萧肖打开窗户缝,示意王平向下看。
她仍旧是亲和脸庞,但语出惊人,深棕色的瞳孔因为兴奋微微放大,“这个游戏叫做,三分钟侦探。王平,集中你的注意力,楼下即将有一场谋杀,你有三分钟的时间找出真正的凶手是谁!”
什么?!
王平心跳过速,血液都在向她的大脑集中。
洁白地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她下意识眯眼,按住自己想要报警的手,同时擦去眼角的生理眼泪。
冷静,冷静下来,王平。
注视现场,整理线索,做你能做的。
她看向楼下的人,瞳孔瞬间紧缩。
是赵何时,和一个……黑衣男人。
这个黑衣男人曾经出现在吴老师的楼下,避开吴老师悄悄送生活用品,她后来问过吴老师,这个人确实是以前的某个学生,叫江莫。
这两个人,谁是凶手,谁是被害人?
萧肖看着楼下的两人,摆弄着手腕上的青色玉手镯,好心提醒道,“我们来看看今天的受害人---赵何时。”
“怎么可能?”王平转头看向萧肖,匪夷所思地问道,“赵何时的母亲是赵玟,浪潮核心骨干,你就这么看着同事的儿子死在你面前?”
萧肖单侧眨眼,“认真观察吧,三分钟倒计时开始!”
“你!”
王平来不及瞪她一眼,被迫转身。单单就现场来看,凶手是江莫,这一目了然。
但是萧肖说的是‘三分钟找出--真正的凶手。’
真正的凶手?江莫腰上别着热熔刀,身上有大面积刺青,这种帮派人员经常受雇于人去干什么脏活累活。
江莫受雇用于某人来杀赵何时?
谁?
不可能是严谨,他已经准备离开这里了。
是学校吗?不然江莫怎么进入---不是学校,否则按照学校维护面子的做法,地点应该选在校外。
能是谁?
还会是谁?
和赵何时有仇还能有谁?数十个人名从她脑海划过,被一一否定。
她思维有些迟钝,身体在提醒她该睡上一觉。
但现在不是犯瞌睡的时候,所以她再次拔刀,像上次在腋下划出的浅浅伤口旁边又来上了一道。
密集的神经受到刺激,剧烈的疼痛和麻痒钻进脑子里,翻江倒海。
楼下的赵何时和江莫交谈着,看着对面的人拿出热熔刀把玩,毫无动作。
他信任江莫,为什么?
王平捂住脑袋,用力喘息着。
她的肌肉不受控的微微颤栗,身体倾斜,差点从窗边摔下去。
“还有两分钟!”萧肖一把把她拉回来,附在王平耳边抛下倒计时。
赵何时是一个固执,敏感多疑,心胸狭隘,好嫉妒的人,他为什么能卸下警惕,毫无顾忌地和一个手持武器的人自如交谈?
“严谨不会再回a-233,更不可能加入浪潮了!”
赵何时激动地握住江莫的另一只手,他神色愉悦,“哈哈,江莫,我再给你两千信用点!”
“真是没想到他父母死了能让他这么快就滚!”赵何时拍了拍江莫的肩膀,转过身去,此时他得意忘形,“也让我妈看看,她想招揽的是个多没用的家伙!一把火,就把他吓得滚出了314!”
“赵玟让我问你最近缺钱吗?”江莫神色晦暗,还在把玩热熔刀柄。
江莫是赵玟的人?
王平皱眉,他既然为赵玟办事,却要杀了她儿子?
江莫背叛了赵玟吗?
“不缺,你等我回去……嗬,嗬嗬嗬--”
热熔刀突然窜出,划破赵何时的喉咙。
江莫动作利落收刀后接住倒下的男孩,顺着赵何时倒下的重力把他放在地上,甚至及时避开可能溅到他身上的鲜血。
没有看一脸错愕震惊地倒在地上的男孩,他什么话也没说,清理现场,迅速转身离开。
要是等稽查局赶到,这将又是一桩悬案。
王平翻身跨过窗户,三楼,将近十米,要是一个普通人跳下去,免不了断胳膊断腿。
但她是王平,即便身受重伤,也是一次安全落地。
萧肖和余理都沉默地看着她翻身跳窗,一跃而下,上前救人。
余理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香烟,只是点燃。
萧肖看着他点烟不抽的动作若有所思,把原本刻薄话咽了回去,接着语出惊人,“我准备自杀来着。”
“真是选了个省事方便的好地方,在殡葬馆就地火化?那什么让你死而复生,站在我面前?”
余理的语气和之前截然相反,轻飘飘地冷笑话令人忍俊不禁。
萧肖摩挲着指尖,说道,“真实的生活如此无趣,不如与死亡共舞。我和你妹妹做个游戏,你不介意吧,崖州?”
“我相当介意。”【余理】脱下大衣,没有否认她最后的称呼。
活动室里东西杂乱,灰尘浮动飘荡在两人之间,光影灰暗。
“但是你妹妹--”
“但是王平--”
她两异口同声,又同时停止互相对视,都有些嫌弃这种的默契,俱撇开视线。
两人都明白此刻王平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受伤严重,因而不得不妥协。
“她已经知道了我在浪潮的代号,怎么不通知我救她呢?”
【余理】把香烟送进嘴里,叼住烟头,“或许我不如某个拿自己真名兴风作浪的家伙有名?也或许我也该像你一样,毛遂自荐一番?”
被内涵的萧肖反以为荣,幸灾乐祸的抢过大衣,披在自己身上,“那是当然!倘若我是你,就会一骗到底,做她个一辈子的好姐姐。哪来现在这么多的b事?”
【余理】美貌平静的侧脸隐匿在烟雾里,她脸颊庞的烟草红光明暗不定。
萧肖不理解她为什么扮演秉公执法的“稽查员”,又亲手戳破这层美好的窗户纸。
就连赵玟也说过,不如一开始趁王平还小,就告诉她浪潮的事。
何必把她培养成一个正义善良的人,然后再捅她一刀呢?
“要么骗到底,要么不要骗。”
萧肖撇了她一眼,“你做那么多破绽让她发现,甚至直接告诉她你的代号,你到底什么想法?你又不是看不出来那个孩子的秉性,你恨她啊?非要演她一遍,还在人正脆弱的时候来个双重打击,你是亲姐吗?”
烟草点燃的一点红光映在王奕的眼里,含着浓烈翻滚的情绪,那一瞬间萧肖以为她要和自己解剖自己的心理。
但王奕只是短促的笑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
萧肖不由得有点失望,索性转移了话题。
“还有不到一分钟。真正的余理这会儿在哪呢?”
她拢紧大衣,问了问被盗号的某个商人。
【余理】瞥了她一眼,关上窗户,“坐牢打官司。我以为你不冷呢。”
她们前后脚下楼,边走边聊,等到了楼下,声音渐低。
“……”
“这个给她的计划怎么样,是不是精彩绝伦?”
“我恐怕她不会采纳。”
“该死!你难道看不出来我需要观众捧场吗?”
“恕我眼拙。”
“亏你还当了这么多年稽查员,连奉承都不会?”
“如你所见,这么多年还是二级。”
她懒洋洋的掐灭了烟。
风渐渐小了,萧肖一时上头脱鞋爽,此时冻得时不时换脚单脚站立,就像一只鸟不停换腿休息似的,有些狼狈滑稽。
“让我在你跑路之前问问你,你是怎么做到……”
她上下扫视着【余理】,露出困惑费解的表情,“扮演的如此惟妙惟肖?你又不是什么演员。”
“小技巧罢了,就当是我给你出的谜题?”
【余理】包好香烟,转身离开,“我猜你能解出来,在你下一次自杀前?又或者在我下一次回314之后?”
“那我就要请问,您下回什么时候回来?”萧肖阴阳怪气道,“好让我有个倒计时。”
“不知道,也许不回来。”她十分装逼的说了句文艺台词。
萧肖用力拍了拍冰凉的脸蛋,十分不满,“我就随口问问,谁想知道?”
顿了两秒,又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的在脑海里止不住地推测,“该死!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余理】摆手告别,沿着原路返回。
随着她的经过,一种无形的气场拉开,她周身的雪花震颤这漂浮起来,精准地只掩盖了三个人痕迹。
她两次和王平蜻蜓点水的隐蔽接触,快的不像是告别,而是忍不住拂过的风。
无声无息。
鲜血汩汩从赵何时脖子流出,正如生命流逝不可挽回。
不到一个小时,又一次有人死在她面前。
江莫是个老练的熟手,赵何时死的相当迅速,没有留下一点机会给王平挽救。
“怎么样?有得到答案吗?”萧肖把手插进大衣兜里,汲取着上一个人留下的余温,站在王平不远处。
“没有。”
不知道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真是遗憾,三分钟就要到了,十,九,八,七---”
“赵玟,是赵玟,对吗?”
她嘶哑着声音,如同一声不知为谁而鸣的丧钟。
她排除了所有可能的人选,剩下的可能只有江莫根本……没有背叛,只是日常执行了赵玟交代的任务。
王平转过身来,双手沾满了赵何时的鲜血。
母杀子,何其残忍,何其冷漠。
这个世界突然向王平展露了血腥诡谲的内在。
萧肖笑了起来,她此时亲切姣好的外貌让王平汗毛倒立。
她说,“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