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当生活回归平静,既没有什么期待,也没有失落,我好像只是活着,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好的意思,只是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瑞文。
那天天气久违的晴朗,我闭着眼仰躺在教学楼前面的那一大块草坪上,尝试尽可能扩大我和阳光的接触面积。
突然头顶被一片阴影覆盖了,我睁开眼一看,是个白皮肤的金毛。
瑞文很自来熟地跟我say hi,我本来以为要用英语跟他交流,还有点紧张,结果他蹦出来的下一句就是很流利的中文。
“同学你好,我叫瑞文,是这个学校的,请问可以拿刚刚拍到你的照片去参加一个比赛吗?”
瑞文把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递过来给我看,照片没有拍到完整的脸,所以我告诉他当然可以。
他得到许可还挺高兴的,要加我微信,到时候如果获奖还有奖金,要分我一点,我没多想就答应了。
过了几天,我都快要忘记这个小插曲的时候,突然收到了瑞文转来的两百五十块钱,瑞文告诉我照片拿了三等奖,奖金有五百块,跟我一人一半。
没想到这个金毛真的是个实诚的老外,我很坦然地收下了。
过了两天,我从实验室回来的路上又遇见了瑞文,他正好也看见了我,隔着老远就向我挥手。
打完招呼后,瑞文问我是不是理工科的学生,因为这两次见到我都穿着实验服,我告诉他我是化工专业的,刚做完实验准备回宿舍。
瑞文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告诉我他其实是新闻系的交换生,理科学的不太好。
他参加了一个大学生志愿者团队,最近他们在组织周末去京城郊区的一所农民工子弟中学义务补课,现在教理科的老师还少一个。
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遇见瑞文开始,我就觉得他身上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明明只是刚认识的一个外国人。
所以我没有拒绝他,我告诉瑞文,如果只是周末的话,我可以试一下。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答应瑞文,以前有人夸过我聪明,也有人赞美过我的长相,不过好像从来没有人对我提到过有关于善良。
后来回想这段经历,我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早已被写进了人生的剧本的,在这之前所有发生的幸与不幸,我以为的有选择其实只是一种错觉,通往结局的道路其实早已注定。
周六一大早,我和瑞文一行人就坐上了前往学校的地铁,中途转了一次地铁,又转了一趟公交,差不多花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下了车之后,步行去那所学校的路上,我发现这块区域有很多在建的工地,附近还保留着很多棚户区,这样的景象我上一次见还是在十年前的仙城。
这所中学据前来迎接我们的人介绍其实是由一所小学扩建改成的中学,占地面积很小,除了两栋四层的楼房,旁边勉勉强强的挤着几间明显是后加的平房,没有操场,中间那一点点可怜空地根本就不够在校的两千个学生集合,所以他们连升旗仪式都是每个年级分开举行。
瑞文和我被分到了初二的两个相邻班级,我目送他很自在地就走进了那间教室。
我深呼一口气,一鼓作气地从门口走上了讲台,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结果当台下六十几双的眼睛瞬间集中在我身上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了紧张和后悔。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今天给大家上化学课的王艾琪,来自理工大学,今年大四了。”我强行装作很淡定。
话音刚落,台下的学生可能就安静了一秒,又开始互相交头接耳起来,我很想去找刚刚带我过来的那个老师,但是她已经走了。
没办法,我喊了几声安静,都效果甚微,只能硬着头皮大力地敲了敲桌子,终于才又安静了下来。
找坐得离讲台最近的女孩借了本他们的化学书,从她的笔记中我大概判断出了他们的教学进度。
于是拿出我准备好的资料开始讲课,期间虽然后排的几个男生一直在说话做一些小动作,好在大部分学生都听得挺认真,特别是前面这个借我书的小女孩,我看见她记得笔记又工整又详细。
我看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在黑板上写下了两道题目,让前面的这个女孩站起来回答一下。
女孩刚站起来,后面的那些男生就开始敲桌子起哄,我赶紧让他们闭嘴,女孩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好像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这种行为,说出了答案之后就坐下了。
课上完之后,我单独去找了这个班的班主任,告诉她我刚刚遇到的状况。
“哦,你说的是罗比和李博文那几个臭小子”,班主任一听就知道谁是故事的主人翁。
“诶,罗比这孩子也是可怜,她爸爸早离开了,她妈妈去年又因为癌症去世了,就剩一个舅舅,也没精力照顾她,现在是学校和社区一起勉强起了个半监护作用。”
“那那个叫李博文的男生是不是跟罗比之间有点什么矛盾?”,我觉得我不该过问这些事情,但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担心这个女孩的处境。
“这件事我也单独问过他们两个,可是两个人都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肯说。有时候我也会敲打一下李博文那个家伙,但是你知道的,这个年纪的小孩,老师很多时候都是有心无力。”
回去的路上瑞文跟我描述今天他上课时的各种趣事,我心不在焉地回应了几句。
今天见到那个叫罗比的孩子,我想起了我十三岁那段人生最痛苦的回忆。
我不是仙城人,初二的时候才从外省转过来,这也是为什么我读了五初,因为别的初中这个时候都不愿意接受转校生了。
一开始一切都很好,跟周围的几个同学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事情发生转折是在某天中休后突然我桌上多了杯奶茶开始。
我还没来得及问是谁放的,就听见后排的几个男生在起哄,唯一那个没有参与的男生正笑着看着我,我走过去,把奶茶放回他桌上。
转过身后我听见后面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很反感这种暗藏了恶意的笑。
那天下午,那个给我送奶茶的男生,赵海,强行跟坐在我正后排的小眼镜换了座位,他开始频繁地找我借作业,拿一些随便翻到的题目问我问题,我不好一直拒绝,偶尔下课的时候会给他讲一下题。
渐渐地,不论是上课还是下课,我经常能感觉到有一道黏腻的眼神缠绕在我背后,一回头就看见赵海又用他那种自以为温柔的眼神盯着我,我拜托他不要这样做,这样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赵海显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他没有停止他的这种行为,但是眼睛长在他身上,我也不好把他怎么样。
几天之后,我刚坐上放学回家的公交车,发现赵海和几个他的跟班也上了车,我问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了。
赵海说他怕我一个人回家路上无聊,所以想过来陪我,我一路上反复地试图说服他我不需要,他始终无动于衷,反而一直跟旁边的跟班说说笑笑。
那时候我和赵女士的居住证还没有办下来,租住在一个城中村的自建房里,我潜意识里觉得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家的地址。
我中途就下了车,开始步行,赵海过来跟我搭话我也不理,一个劲地走我的路,这里离我家还有五公里,我决定走到甩掉赵海再回家。
那天我的确甩掉了赵海,可是第二天又在车上遇见他了,他像一条捕猎中的毒蛇,似乎很有耐心地去搜寻猎物的巢穴。
我走进了一家快餐店,一直坐到九点,赵女士都打电话催我回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赵海一帮人还在外面坐着,最终还是我妥协了,即便我是跑着回家的,我相信赵海一定看见我上了那栋楼。
接着那几天赵海居然没有跟着我了,我以为终于他终于放弃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都很开心。
但是接下来的事实又狠狠地惩罚了我的异想天开,周六那天上午,开始有几个人在楼下大喊我的名字,赵女士也听到了,我让她不要管,是我几个朋友在闹。
过了一会,他们又找上门来,在门口拼命的敲和喊,我拉着赵女士不让她开门,那群人在门外叫了两个小时才离开。
赵女士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告诉她只是几个比较调皮的男生想找我出去玩,没什么大事。
周末两天我都没敢出门,等到了周一,赵海在学校很生气地问我周六为什么不理他,我没敢说实话,骗他说我不在家,但是他明显不相信,一天都死沉着脸。
周二正好轮到我值日,那天放学我走得稍微晚了一点,学校已经没几个人了,刚走出校门口我就碰到了赵海他们。
我被围住了,他们把我硬拉到旁边的巷子里,我说我要叫人了,旁边的男生顺势给了我响亮的一耳光,骂我不识好歹,又有个男生要动手,赵海假惺惺地拦住了他,说不要那么暴力,他告诉我只要我同意跟他交往,以后只有我打别人的份,不会有人再敢欺负我。
我请求他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
这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被打的那半张脸好烫,我捂着脸走在路上,看着身旁匆匆经过的行人,既寄期望于有人看出我的无助前来伸出援手,又害怕有人看出我的狼狈。
我该告诉赵女士或者班主任吗?那些男生不乏进出过少管所的,赵女士一个那么瘦弱的女人,她能拿他们怎么办?
接着又想到我们的班主任,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她是很典型的双方责任制者,我都已经能预想到她可能会问的问题。
是不是你招惹赵海了?你是不是给了他什么暗示?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你有明确地拒绝他吗?
我在一边想象会不会有人突然出现拯救我的同时一边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想象,我对明天的恐惧渐渐在意识到事情的无可逆转之后转变为了怨恨。
我恨赵女士为什么要爱上那个伪善的男人,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个世界,恨那个迂腐无能的班主任,恨赵海的和他那帮无法无天的朋友,恨所有人,同时也恨我自己,恨自己的软弱。
第二天我躺在床上装病,赵女士相信了,给我请了一天病假,但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就在我躺在床上思考要不要找个二楼跳下去,把腿摔断的时候,收到了同桌发的短信。
那是个贴吧链接,点进去一看,封面就是几张我的照片,有趴着不小心露出的腰,附身时候露出的肩带, 穿短裙的大腿,我不懂这些照片的具体含义,但是这个帖子下面的一百多个回复告诉我这些照片的主人一定很sao。
帖子下面的评论还在持续增加,我看见很多人在问这个女生是谁。
想不通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种事,我没有欺负过任何人,为什么赵海就是盯着我不放。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选择——死。
但当我拿起厨房那把刀的时候,电话响了,赵女士问我有没有好受一点,她中午给我带粥回来。
我清醒了过来,思路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清晰过,我想清楚了,该死的不应该是我,该在此刻反思的也不是我,最应该以死谢罪的是赵海和他那群朋友。
我告诉赵女士我已经康复了,下午去上学校了,中午不用回来。
那是一把很漂亮的小厨刀,刀刃狭长,刀柄设计了一道方便抓握的弧线。我把它包起来放进了卫衣口袋里,在校外等到了两点才进去,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
学校厕所是老式的半开放蹲坑,受限于水压不足,坑里经常有残留的排泄物,今天也是同样。我拿起门口水池里的拖把,把那团杂糅的布条尽量的在坑里沾满。
当我走进教室,把拖把杵到赵海脸上之前,教室里正在上数学课,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情。
赵海呆住了,他连叫都不敢叫就往厕所跑,我看准时机绊倒了他,他的几个好兄弟立刻站了起来,想帮忙制止住我,但是又不敢靠我太近,我掏出手机拍了两张特写。
收起手机,我定位好了下一个目标,那天扇我巴掌的男生,他站在最后面,我挥舞着拖把,人群都纷纷退开,他似乎也害怕了,正想逃走。
我爬到桌子上追他,终于在教室后门口堵到他了,又一次的,用拖把帮这个人渣从头到尾的清洗了一遍,趁他大叫的时候,我拿出手机又拍了几张照片。
老师在一旁大叫我的名字,让我把东西放下,赵海那两个跟班似乎也被我吓到了,也没有再上前来。
老师这时候已经走到我旁边了,她终于看清拖布上是什么了,开始大声尖叫,语无伦次的叫我名字,此刻我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默默地把拖把拎到厕所洗干净了放回水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