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伞,白菊与精神分裂(十二)
我想出去走走。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我没有感到意外。其实比起舒适的家里,出门闲逛对我来说是极其没有必要的。自小晕车的毛病就基本断绝了我出远门的想法,而若是步行,将大把时间浪费在高楼,人流间。不说身体上的劳累,就光是四处眺望的眼睛也得疲惫不堪,最终还不一定能找到一份快乐。
虽然年少,但我还是嫌弃时间少得过于可怜,又或者说闲暇时间少得可怜。每次使用,都像个身无分文的乞丐般斤斤计较,生怕浪费一点。我将此苦恼告诉过我的一位朋友,希望得到排解。他是一个珍惜当下,敢想敢做的人,所以能够明白我在烦恼什么。在初中时我们虽不同班,但一有机会就喜欢靠着阳台漫无目的地闲聊,这也是在学校里比起课外书籍最令我解压的事了。
那天是个下午,当时已入晚秋白天总是很短。我们站在阳台前,眺望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它们倚靠身后灰白色的云雾勾勒,那些曲线优美得我在任何书籍里都没曾找到,唯有在人的身上才能般配。它们勾勒出一副副人的侧脸,虽没有眼睛,但也不难让人怀疑有巨人静悄悄躺在大地上,陷入沉睡。
因为连续几天的秋雨,湿润的山峦同湿润的石板一般呈墨绿色,看不清山面那些成片或是寥寥几簇的山林灌木。我们也只能看见最近的一片山峦,其后更远的山峦就彻底隐匿在浓雾之下。我想那边应该是在下雨,因为那片浓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移动,吞掉一座又一座山峦。四面也有大风吹来,带有浓烈的湿气和树叶、泥土的味道。
耳边尽是其它学生的打闹声。
朋友说我没必要将时间看得如此渺小,就算我们不知道自己何时死去,但以现在的年纪在未来至少也有几十年的闲暇,又何必贪恋此刻手中的一点呢?
这句话一下就点醒了我。我开始想象自己的未来,或许只要将此刻的时间快快度过,在离开之后就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供我浪费了。然而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说是空白倒也不纯粹,更像我刚才梦中的迷雾一般,某种未知的恐惧阻止我继续向前遐想。
一个问题被解开后,等到的是另一个问题。
我自始至终都不能像他那样潇洒,能够将未来与现在看清。我将闲暇时间掌控在手中,细细盘算,发现比起外出将它放在更加清闲安逸的家中就会显得更加丰满。但这丰满终究是空虚的,在一阵流沙从手指间流逝,时间也没了。
在向亲戚简单打了声招呼后,我便来到玄关换鞋准备出门。因为尊重,他们也没多问我什么。
学校离我所在的亲戚家有一个半小时左右的车程,要坐公交车。去时还好,我总会避开高峰期返回。但来时,却大不相同。若是运气好,赶上第一趟公交车,恰巧与繁忙的车流擦肩而过,那么也能在两小时以内回到亲戚家中。现实是,我往往要等上半个小时才能登上公交,在拥挤缓慢的车流中前进。很多时候我并不期待能够早点到家,倒是希望能有个位置坐下,让接下来接近三个小时的车程不至于太过难熬。
电梯门打开,空无一人。四面镜子般的内里在灯光的反射下亮堂得厉害。我来到楼下,太阳就立马为我驱散从电梯间带出来的阴冷。
说来奇怪,人要去做某些事就代表着他带有某种目的,就比如喝水是因为口渴,吃饭是因为肚子饿,学习是为了找到好的工作……若没了目的,人还需要作出行动吗?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就算没有明确目的,人也要如江河东流般永不停歇,若是停下就会变成死水,发臭。
不能停下,不能停下。
我想到个极其符合这一描述的形象,那就是无脚鸟。这样想来人活着是如此的劳累与痛苦,连停下休息都无法做到。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由两座楼房相隔构成的街道,绿化带里的香樟树带来一丝清凉。从公交站台路过,想起每到周五下午乘坐公交的日子。有一次因为公交晚点导致自己没有抢到座位,只好在拥挤的人群中倚靠栏杆,空气中夹杂着人们各种各样的味道,女学生头发传来的洗发水味,一些刚刚运动完的男生汗液,还有一些被带上车的小吃,它们相互混杂将车内本就不大的空间填满。也没有开窗,也许是因为晚秋天气阴冷。这也使得本就晕车的我难上加难,只得更加靠近栏杆,低下头,闭上眼让思绪从车内脱离。
我渴望一个座位,渴望打开窗放进一点新鲜空气,无论它是寒冷还是炎热。
容易晕车的我,却也喜欢坐在公交车上倚靠车窗观望外面那些离自己一点点远去的街景,看那些陌生的人做着陌生的事。每每这样我就容易陷入思考,好奇起那些陌生人的行为,他们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如此那般?他们在想什么,他们会有我一样的思考吗?各种各样的问题从脑海里蹦出,这是我自小就养成的毛病。对于未知我们总是好奇又恐惧,我想自己或许就是因此才不喜欢与他人打交道。毕竟我不是什么神明,能够看透他人的想法。这使得每个人在我眼里也就如未知一般好奇又害怕了。
我初中时的政治老师也需要乘坐公交车回家,巧合的是她与我是同一路线,所以我们就难免会遇上一次。她是个温柔又可怜的女人,四十多快五十岁,岁月与生活早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因为只是初中政治,对于这门不需要多少专业知识,只要肯写字就能拿分的学科学生们总是不太上心。她的课上总是吵吵闹闹,没有人听讲,而她却又那么认真的为我们上课。循环往复,我竟觉得她可怜起来。她为什么要那么认真为我们上课呢?如何努力也换不来学生们一点回心转意。就像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样,为什么要陷入这种无意义的循环而不脱离出来呢?
那次,也是唯一一次与她在公交车上遇上。因为人多,我只好坐到她的旁边。她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出神,是在我一声问好后她才发现的我。她惊奇的问我怎么也坐这辆公交车,我说出亲戚家的位置,才发现我们都是顺路的。我们简单的聊了聊,倒也没了老师与学生的身份。
我问过她为什么要那么认真为我们上课,学生们几乎不认真听,甚至是不尊重。我很想知道答案。她却笑着回答我认真上课是她的责任,总有认真听课的人。她不可能因为一部分不认真听课的学生就放弃其它认真听课的学生。就像我,遇到了她还会好好打声招呼,若她一直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厉模样,那怕是就没有人再跟她打招呼了。
“无论如何,要好好上课,对得起学生,这才是老师啊!”在要下车前,她感叹道。
我顶替了她的位置,倚靠着车窗思索起来。直到她起身下车我都没将最后一个问题说出来。既然她自己没有因为身陷这样的囹圄中而感到悲哀,我又有什么该向她可怜的呢?我想起了她眼角上的皱纹,继而联想起自己的母亲。母亲如此为了我四处奔波,将大把美好浪费在各种劳作,又真的能换来后半生幸福吗?世事无常,只要一点点的意外就能够将一个人半辈子的努力付之东流。在这种不确定的循环中,一切努力都显得毫无意义,人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甘愿受苦的呢?
西西弗斯,告诉我,在你一次又一次将石头推上山顶时,你也会因为无法将它推上山顶而感到悲哀吗?
我收回目光扫视了一圈公交车内的人们,他们漫无目的,无聊地做着自己的事,有的聊天,有的摆弄手机,有的也如我一般倚靠车窗望着流动的街景望得出神。我将目光收回,再次投向外面,眼前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沿着街道向前走上大约一公里来到市政府门前的t字路口,左拐继续向前,在有个八百米就会来到一道从市中心横跨的天桥,从天桥下去就是商业街了。那里有个人民广场,靠近天桥的一方有一座电影城,也不知道今天放着什么电影。我喜欢电影,与其他人一样,不满足于当下的平凡生活,需要移情电影里的人,用他们惊险刺激,复杂颠倒的生活来弥补自身的波澜不惊。
大洪水时代前的电影我最为喜爱,我喜欢那些复古的东西。它们能将那时世界的欣欣向荣,与摇摇欲坠演绎得令人陶醉。
“这是最美好的时代,这是最糟糕的时代;这是个智慧的年头,这是个蒙昧的年头;这是信心百倍的时期,这是疑虑重重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充满希望的春天,这是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无所不有,我们一无所有;我们都在直升天堂,我们都在直下地狱。”
这句话来自于更早的过去,却拥有跨越时间的力量将人类社会往后所有发展现状进行了概括,无论是在大洪水前还是大洪水后,对于人类所建立起的社会它都适用。虽然说都适用,但在很多细节上,每个时代的社会情况总会有些误差。大洪水后新建立起来的社会更加和谐美满,却在艺术生产上不断退步,以电影行业来说,其内容已经无法与大洪水时代前的天马行空又立于现实相比拟了。我想或许是如今的苦难已经远远少于过去了吧?那电影里那些令人动容,引人深思的情节自然会变少啊。
如今的电影也不是没有佳作。
《大象》。我突然想起这部在一个月前上映的电影,它让我这个只要能在手机上看到就绝不会出门的人也想方设法踏进电影院好好看了一场。对于电影,在我看来它终是由人构建起的故事,而不是由一个又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刺激或美丽场面组合成的,这种电影我们或许更应该称它为风景幻灯片,不能称作电影或故事。电影深深根植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所以对于电影来说对人内心变化的反应便是一部电影成功与否的基础,只有将人物们的内心变化讲清楚了,才能往上添加其它装饰品或者盖上一栋楼。
然而,人的内心终究是复杂的,这也导致立足于人物内心变化的电影都是晦涩难懂,让人一时提不上兴趣。或许应该将其制作成几分钟的简短视频,在添加一些喜闻乐见的笑点,将一切隐藏的挑明,不需要太多思考就能明白。这样或许更能让如今的人们接受。
《大象》所讲的故事很简单,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高中女学生爱上了她的主治医师,最终在求而不得的矛盾中走向了死亡。
我很喜欢它的开头与结尾。
在冷清的问诊室内,刚刚接触女学生的主治医师问她如果有来世她想变成什么动物,女学生乐呵呵地回答她想变成大象,因为大象只在将死的时候才会离开象群。
她在自掘坟墓,却也代表了她对自己病症的拼死抵抗。就像橡皮擦紧紧依靠着手掌,它不想就此落入深渊。可随着故事的发展,那只凭她倚靠支撑的手掌却不断倾斜,直到最后垂直,不留一丝余地。
我想她是死了。虽然电影在结尾并没有真正表现女学生的死亡,而是给了她一个走向层层迷雾的背影镜头。但很明显,那座坟墓为她挖掘的坟墓已经挖好。
不知不觉间路过了天桥,来到那座电影城下。我并不想去看什么电影,便继续走,从它最右侧穿过。电影城背后与人们广场相隔一片不大的公园,有很多老人在那下棋聊天,一派和谐美好的模样。我感觉有些疲惫,便找了一张树荫下的椅子背靠他们坐下——我对他们也不感兴趣。现在是下午两点,太阳正盛,阳光打在苍白的石板上显得异常刺眼。在往前是一条双向车道,车流来来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