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阳第章 风和薇草(三)
“最后呢,勇者终于来到了那堵比天还要高的冰墙底下,敲响了让人们通往未来的大门。”说完,栁悠悠长舒一口气,感叹自己终于把这个故事给讲完了。不过,她没有告诉男孩这个故事的真正结局,勇者也没有打开那道大门,因为他其实是一个永远困在过去的人,或者说已死之人,他没有资格敲响通往未来的门扉。这是个注定失败的旅程,勇者在一开始也明白,但他依旧踏上了这趟苦旅,为了给那些真正向往未来的人开辟一条能够到达冰墙之下的道路。虽然是悲剧,但依旧让栁悠悠喜欢。她经常想,自己是否也能拥有同样的勇气去面对那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他真勇敢,什么也不怕,能够做到那么多事。”男孩稚嫩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只需要快点长大。”
栁悠悠回过神,一把捏住男孩的脸颊“你总是会长大的,谎什么?你以为可以长生不老吗?这么奢侈想要跳过时间。而且长大也没多好,”她松开了男孩的脸,趴到了护栏上。
“你只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事做不了。总是有什么规矩啦,守则啦,乱七八糟的东西把你栓住,动都动不了,甚至有时连雪糕都吃不了!”说到这,她还生气地跺了跺脚。
“我也吃不了。”男孩耷拉起脑袋,似乎对她所说的长大感到失望。
“我也是。”栁悠悠说得很无所谓,但还是咬了咬嘴里的棒棒糖。
“但是我还是想要长大!”男孩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叉腰挺胸,像个小大人 “再长大一些,更有力气一些,更勇敢一些,这样妈妈就不再害怕了。”
“你知道吗?” 他满脸兴奋地对栁悠悠说道“妈妈其实很胆小。虽然她总是让人看起来什么也不怕。但她其实看到小虫子就会被吓一跳。晚上睡觉时,妈妈会抱紧我,小声安慰我不要害怕,好好睡觉。她总是这么说,但我能感觉得到害怕的是妈妈,她在发抖,就像下雪时没穿够衣服的我一样。我并不害怕,但我安慰不了妈妈,我不能让雪停下。现在的我力气太小了,连帮妈妈做一些小事都做不到。但…真的,”男孩突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那明亮的眼睛看向栁悠悠继续说道“在我努力帮妈妈做一些事时,妈妈会笑起来!尽管我做得并不好,但那时的妈妈没有再害怕什么了。我真想快点长大啊,这样就能帮妈妈做更多的事,妈妈也就不会害怕了。”
“好孩子。”栁悠悠欣慰地摸了摸男孩那小脑袋。
“妈妈是因为我才哭的,”男孩话锋一转,低下头,声音也弱了下来“是我让妈妈感到害怕的,我知道。”
“怎么会呢,是你让她感到开心的不是吗?是你让她不再感到害怕的,不是吗?”栁悠悠蹲下身安慰道。
“你会长大的,虽然你现还是个小不点,,但你比很多大人都要像一个男子汉。”
“你正在长大。”
“我正在长大。”男孩重复着栁悠悠的话,他们四目相对,海风带起四周的树叶沙沙作响。
“不对……”男孩摇着头向后退了一步。栁悠悠想要伸手拉住他,害怕他在下一秒掉入旁边深邃的湖里。
“我已经不能再长大了呀!”眼泪默不作声地从男孩眼角走出,他明明没有哭出声来。
“我……我只是想多和妈妈在一起,多帮妈妈做一些事,多让妈妈开心起来,多让妈妈不再那么害怕……”
“我只是想跟别人一样长大啊!”
栁悠悠一把将男孩抱进怀里,让他将头依靠在自己肩膀上,自己也紧贴在男孩耳边安慰道“你会长大的……”
“你会长大的……”
“我仅仅只是想多活那么一点时间……”
“你会长大的……”
“姐姐!妈妈!”男孩同样抱紧了栁悠悠“索思已经来了,他来了。他将会抢走我的!像大家说的那样,我已经要死了啊!”
“听着!”栁悠悠突然将男孩拉开,然后伸出手抹了抹男孩眼角残留的泪痕,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道“你现在就像冲锋冲到一半就举白旗的小兵唉!”
“你不是想要成为故事里勇者那样的人吗?勇者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打不开那道大门的啊,但他还不是义无反顾的向着大门奔去!”
男孩愣了愣,这同她之前所说的故事结局不一样。
栁悠悠再次捏住男孩的脸颊,将那向下翻的嘴角勉强挤出了个笑容“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吗?别总是愁眉苦脸的,好不好?”
“不就是索思吗?我们每个人都会死掉,没有人能逃得了。但我们依然很乐意活下去,不是吗?未来是不确定的,没有人能决定得了它,神也不行!我们就是为此才活着,你也一样。他告诉你什么时候死,你就一定会什么时候死吗?去他妈的!”
男孩一愣,震惊地看着栁悠悠。
“抱歉。”栁悠悠也立马反应过来,捂上了自己的嘴。刚才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气氛一下尬住,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栁悠悠也没来由的笑了笑,然后又一本正经地继续安慰道“相信我,你只是生了一场比较严重的病,很快就会好转的。就像奥特曼打小怪兽,一开始总是要显得困难一些。等熬过这段时间,你有的是时间去慢慢长大。相信我,好吗?”
男孩点了点头。
“答应我一件事。”栁悠悠伸出小拇指,男孩心领神会地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
“不管怎样,不要再去想要死掉了什么的。要坚定自己活下去的信心,管它结局怎样。”
“嗯!”男孩再次点头。
“哈哈!”栁悠悠高兴得笑出了声,她伸手到衣服口袋里翻出根棒棒糖,鲜橙色的包装像黄昏一样温暖。“要棒棒糖吗?橘子味。”
男孩嬉笑着收下。也就此时,男孩妈妈也走了过来。与她简单的聊了两句后,他们便分别了。当然,她没有把刚才男孩的哭诉说出去。
此刻的微风明显比刚来时要大了些,吹得面前的榆树沙沙作响,摇摇欲坠。栁悠悠站起身,目送李薇草与小男孩背影渐渐融入某片人群里。她收起笑容,背靠栏杆,突然发现这风居然让她感到一丝冷意。
“是这个世界疯了。”栁悠悠咬碎了嘴里最后的一点糖,叼着剩下的纸棒,将目光沿着草坪移向远方——那座高楼耸立的城市正泛着寒光。
最后在收回的途中落到一身漆黑的许少艾身上。他正站在原地对着李薇草和小男孩离开的方向发呆。眉头紧皱,嘴唇微张,像是意识自己犯了错的孩子,拘谨而又渴望述说以得到原谅。
不知何时西斜的太阳试图用金色的目光窥视他内心所想,却被心灵之窗拒之门外,只能不甘的在他脸上划下几道阴影。
栁悠悠慢慢向他走去,风吹草动,许少艾也回过了神。
“你不该跟我的客户有所交流,我说过。”他说。
“有吗?但我并没有影响到你工作,不是吗?”栁悠悠摆摆手,来到他面前。
许少艾扶额,思索要说的话。
“我知道……这对你无所谓。但出了事,责任全在我。所以,还请不要越界好吗?至少如果你还想跟着我的话。”
“ok!”栁悠悠象征性的比了个手势。
盯着这副敷衍的脸,他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再去强调自己的话。运转大脑的零件像是卡了壳,在此刻不得不停下。
“那就走吧。”最后,他只好无奈说道。
两人就此并肩向公园外走去,慢慢悠悠。像是上天的眷恋,玩闹的人群都离他们很远。欢声笑语都被风用树叶挡下,显得细软而又模糊。除此之外,它们还带来了温暖,好将其他不被阳光照射的地方填满。像是被发热的棉花给裹挟,栁悠悠也难得安静了下来,许少艾一直念叨的工作也在此刻也不见了踪影。他扫视前方,目光不知该何去何从。在树叶、阴影,阳光、人群间躲闪,却终究是没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最后只能沿着脚下的红砖望向好似没有尽头的前方。
这条直通西沙公园内外的长道,两边都被种满了巨大梧桐。现已入冬,尽管有城市伞的调节,世界树的气温不会太低,但它们依然会本能地枯黄落叶。这好似成了他们必将走向的命运。紧随一阵风拂过,那些还依依不舍的叶子纷纷相撞作响。一些身子较弱的,一下没抓稳,便不得不顺风而落。像将死的蝴蝶演绎最后的圆舞,响彻世界的沙沙响声,便是它们的伴曲。而那些从身后打下的金光,则是聚光灯,在共同的摇曳和遮挡下,又变得驳斑、虚幻。似乎也同那些蝴蝶一样,缥缈起来。
一切变得恍惚。面前这条路终究是要通往哪里,该通往哪里?自己该怎么走?擦肩而过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知道自己该去哪。反观自己,只有彷徨。
心脏再次被捏紧,许少艾下意识的深呼吸。那该死的焦虑症又犯了。
“嘿!”栁悠悠突然从身后大喊,将一个不知哪来的的网球向他扔去。他没有反应过来,只等那网球与自己擦肩而过,然后落到地上,在跳动几下后慢慢滚远。
“你到底在苦恼什么?从草坪回来就一副苦瓜脸。”栁悠悠没好气地冲到他面前发问,同时又跑了几步将网球捡起。栁悠悠拿着球停下,对还没跟上的许少艾说道“像个陷入中年危机的大叔一样!”
“没有。那只是我的工作。”许少艾淡淡回道,目光却不知道游离到了何处。
“那就把球接着!”没有理会他此刻迷离的状态,栁悠悠直接将网球向他面门扔去。
许少艾一把接住,那游离的目光也终于有了落脚点。他停下脚步,将球紧握在胸前,细细盯着那凹凸不平的表面。有某种错觉,此刻手上握着的,其实是那颗悬挂在自己左胸里的铅球。他看了一眼栁悠悠,随后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右后方就有一块网球场。
那就是这个网球的来处吧。
没等栁悠悠解释,他奋力一扔将球扔回了场内,也不管会不会砸到人。目光跟着球越飞越远,直到消失在网球场的某一地方。
“芜湖!”栁悠悠大喊道“你要是好好练练的话,肯定是个不错的棒球手!”
“我对运动都不感兴趣。”许少艾收回目光,这一扔让他的心里莫名轻松了些。
“羽毛球除外。”
“那就去打两圈呗。这么好的天气,可别浪费了。”栁悠悠指向停车场内那块简易的羽毛球场。
已经站到车门边的许少艾顿了顿,望了一眼后又低下了头。
“算了,我还有工作。”说着打开了车门,闷热的空气向他扑面而来。他下意识的没有直接坐进去。来到副驾的栁悠悠同样站在门边,只不过原因不同。
但也差不多。他们此刻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定在那捧白菊上,驾驶座黑色外皮让它的白色更加明显。不过它已没有开始那般美丽,转而像个老人般垂垂老矣,焉败、起皱。唯有在那闷热的空气里还残留着些许它从前的芬芳。
许少艾长叹一口气,慢慢将花拿出。他望向四周,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什么,是想要有人收下还是找个垃圾桶扔掉?又或者,这东西是属于他?
“葬礼的开始是什么时候?”许少艾小声询问下个任务的开始时间,他今天应该还有个任务。
“一月五号,下午四点三十分。”眼镜ai平静回道。
“一月五号……”许少艾看向眼镜投影在车窗上的时间,今天是一月四号。
“明天吗?”许少艾不禁皱眉,他明明记得葬礼应该是今天。要不然他也不会选择从核心区过,好买上这一捧白菊。
已经坐到副驾驶位上的栁悠悠看到许少艾还在发愣,两眼直盯手上枯败的白菊,不耐烦地问道“你是打算把它吃掉吗?”
许少艾回过神“没。”
他垂下那只拿着白菊的手,看向车尾不远处的垃圾桶。略显犹豫,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他不应该犹豫,至少他今天不需要这捧白菊在旁了。感谢上帝,让他能够就去休息。他确实有点疲惫。
许少艾来到垃圾桶旁,想将脑海的烦躁一并撒手扔进垃圾桶中。但随着那团白色的消失,他只感觉内心又多缺了一块,显得更加空洞。他感到一阵厌恶,对自己的厌恶。
胸口里的那颗铅球越发沉重起来,像是要扯断最后一根连接它的筋膜,然后重重落下。突然感觉四肢一凉,他迅速转身回到车内。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要棒棒糖吗?”
许少艾刚关上车门,一边的栁悠悠向他递出一根青苹果味的棒棒糖。
“不用,谢谢。”许少艾边说边在收纳盒里翻找起自己的降压药。
栁悠悠右手托腮,盯着他那翻找不得样子。左手则依旧保持着刚才递出棒棒糖的状态,像是知道他找不到似的。
“你们的工作并不轻松。我不知道你们是靠什么来解压的,但吃点甜的东西总没错。” 栁悠悠不耐烦的说道。
那只已经握住了药瓶的右手停了下来——瓶内已经空了。许少艾紧盯着那根棒棒糖,又看了一眼栁悠悠。随后慢慢将收纳盒关上,略显尴尬的将棒棒糖接过。
“谢谢。”他小声说道。
栁悠悠没有回话,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随后向后一倒,在座椅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那么,接下来是要去哪呢?”
许少艾小心翼翼将棒棒糖放进口袋,发动了汽车。
“我今天的工作结束了,现在我要回去。”
“哦。”栁悠悠淡淡回了句。
“所以……你的落脚点在哪?我现在可以送你一程。”
“嗯……”栁悠悠看着那些离自己远去的梧桐树,一时语塞。
明显的是她根本没有落脚点。许少艾悄悄瞥了一眼此刻正在想借口的栁悠悠,心领神会。这并不难猜,一个刚从医院逃出来的女孩又能去哪?
就在他思考该怎样安置栁悠悠的时候,栁悠悠突然小声说道。
“现在还早,带我多转两圈呗。我现在还不想下车。”
“你没有落脚点,对吧。”许少艾将真相直接挑明。
“嗯哼。”栁悠悠吐了吐舌头“所以你打算把我送回去吗?”
“不会。”许少艾说“只是想不明白,你妈妈怎么会答应让你在外面乱跑的?”
“一点亏欠吧。毕竟她让我在医院里待了太久了。”
许少艾眉头皱起“她只是想要救你吧。”
“或许。我也明白。但我不想再呆在那,这只是在等死。太让人害怕了。”
栁悠悠的话让他喉头发酸,他明白此刻栁悠悠的想法。没有人能够平静的等待自己的死亡,所以索思才会鼓励客户们在余下的日子里去完成那些自己还没来得及做的事,好让死亡不再有遗憾。
栁悠悠偏过头看向许少艾“所以,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许少艾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他还没想到办法。
“我帮你开间房间,你先休息一晚。”许少艾回答道“然后好好和你妈妈聊聊。她既然同意你出来,应该也会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让她知道你的情况对你也安全。之后,你在把房钱还给我。当然不还也行,就当是这根棒棒糖的回礼。”
“嗯哼。”栁悠悠点点头,但并不同意许少艾的这个办法。她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说道“还有其他选择吗?面对我这个无家可归的漂亮女孩,你难道没有一点想法?换作别人恨不得强行带回家了好吗。还是说,你是……”
“这代表我是个正常人。”许少艾一把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然后平静说道“你现在的想法才不不正常。少想点那些虚构的东西。你活在现实,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好人还是挺多的。”
“我运气还不够差吗?”栁悠悠声音一下大了起来“你就是胆小。”
“或许吧。”他依旧那么平静“我确实不敢对你怎样。当然,换做其他女性也一样,我大多是尊重。你也不是真的想和我同睡一张床,不是吗?”
“我是说。其实没必要那么破费,我可以在你家暂住几天。你在世界树工作,至少是租有房子的吧?”
“这对你不安全。你也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和你妈妈联系才是最好的做法。”
“所以你是坏人喽。”
“并不是,但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那我不就已经安全了吗?”栁悠悠摆摆手。
“欲望往往大于理性……”
栁悠悠捂住了耳朵,表示不管怎样,反正就跟定他了。许少艾满心无奈,只好说道“我住的是我堂哥家,我需要和他商量一下。”
“ok。”这次的手势倒是不像之前那样敷衍了。
“你其实是不想和你妈妈聊吧?”许少艾突然问道。
“哎呀,被发现了。”栁悠悠尽量挤出了个沮丧的表情。
“是有什么矛盾吗?”
“那倒不是。”栁悠悠坐正身体“只是感觉陌生了。”
”就像分开了很久的人,就算之前在怎么亲密,再次相见时也会感到陌生。”
她看着车窗外流动的人群,眼睛里闪烁着来自路灯和广告牌的光。
“但如果只是太久没见的话,那也还好。只要多见几面,就又会重新熟悉起来。但她给我的感觉……很奇怪……她总是觉得亏欠我什么,常常带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跟你差不多。”栁悠悠指了指许少艾
“可我什么也不明白,到底在苦恼什么呢?在后悔什么呢?在祈祷什么呢?我不明白。慢慢的,我感觉我并不是她女儿了,而是某种工具,安慰自己的工具。”
“她来见我,就像修女日常来上帝面前祷告。”
许少艾没怎么明白她所说的陌生感,但也清楚这对母女的心在名为不了解的隔阂下,渐行渐远了。
“那你的父亲呢?”
“死了,在我出生之前。”她的声音很平静,同之前述说自己将死的时候一样。
“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栁悠悠摇了摇头“十多年来就没见过他,也就谈不上什么生死相隔的悲伤了。”
“倒是我老妈,她一定很伤心吧?或许我们之间的陌生感就是因为我的老爸是为我而死导致的呢?”
“别太悲观。”
“嗯嗯。”栁悠悠将头侧向了一边。
两人就此没再说话,默契的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