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她不是好人，也不是恶人
“老师，父皇对我为什么宠爱，您可不会也觉得只是那一箭的事情吧。就算他对我的宠爱消失了，我好歹还是个公主，还能任人拿捏搓圆不成。”
帝青妤听着他的话，不紧不慢打开了那壶琼浆玉露，随后起身走向书架，轻车熟路地从上面拿起第八行第四排的书盒。
从里面掏出两个酒杯来。
随后又坐回了椅子，往里面倒满酒。
“你啊你，你给老夫透个底，你到底想爬到什么位置上去。”
高谦先是眼珠子转不动地紧盯着她手中的酒，有些嘴馋了，随即听着这话，顿时无奈轻叹，一双微微苍老却又无比犀利的眸子攫着她。
其实由他教导帝青妤只是皇帝的一个提议，真正让他在这个年纪还愿意收下学生的，是帝青妤自己。
帝青妤抬手递出一杯酒往他面前，不问反答，“老师，普天之下，您觉得学生能站在什么位置。”
“”这话让高谦沉默了。
一年前他就是看中了帝青妤的聪慧和不同凡响，才收了她入门下，可后来他发现自己能教给帝青妤的不多，因为她的聪明已经到了一种令他都有些背凉的地步。
比起他教导过皇帝、大皇子、以及如今朝堂上的各门生，他心底更是器重帝青妤的。
只是，她是个女子，更是个公主。
空气一度冷凝下来，气氛紧张起来。
高谦半阖苍劲眼眸，紧凝着面色从容的帝青妤，两人对视着，他清清楚楚瞧进她那双带着一丝野心的眸子，心口随着一种莫名的猜测让他越发紧张起来，鼓动如雷。
“”
沉吟许久，这话高谦竟然没有再说下去。
“罢了，你要做什么随你的便，只要你有那个本事，只是你哪天做了滔天火势，别让我高家赔你便是。”高家能够辅佐皇帝到如今的恩荣，凭的不仅是两袖清风，还有置之度外的机警。
高谦也不知怎的，收回目光拿起帝青妤递过来的酒，仰头一饮而尽，动作洒脱利落，一点也不像是花甲之年的苍老。
“老师，您叫学生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这件事吧。”帝青妤轻抿了一口酒。
对于高谦，她是尊重敬仰的，他前世也是她的老师，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拉了她一把，教她治世道理，可以说他是她的恩师，只可惜前世她刚摄政那一年，他就驾鹤西去了。
而高家也因为和她关系近，在她死后被帝辰择一步步削弱，最后落寞。
高谦放下酒杯，往后一靠，抬眸眼神睇着她，语气淡淡。
“前些日子朝廷赈灾粮被劫，遭遇水患的百姓们粮食紧缺，玉虏城知府张明争得一匿名法子，那法子虽然对地主豪强们阴损些，但确实是救急的。张明争是我以前的门生，他总觉得这一次的救急亏欠了背后之人，想请教我是否为朝廷中人所为，他把那张纸也送来给我瞧了，我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那纸上透着两个字。”
“什么字？”
懒散坐着的帝青妤眸子一垂，但面不改色，倒是没想到张明争竟然是老师的门生，这么一算，他和她还算是同门师兄妹了。
高谦吐出两个字，“无赖。”
“”
无形中被骂了的帝青妤呵呵一笑，“看来老师还挺欣赏这人。”
高谦见她装傻，冷嗤一声。
“你说说，用山匪的名头抢了地主豪强的屯粮，又仗着官府的威严让他们敢怒不敢言，这不是无赖是什么。”
“嗯。”帝青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学生也觉得这法子无赖，但无赖总有无赖的好处。”
“你还给老夫装蒜！你说说，这么聪明又阴损的法子，西陵王城能迅速知道赈灾内情又不留名的，除了你还能有谁！”这做事风格太让他熟悉。
见都这样了，帝青妤也不装了，臭不要脸的认领下来。
“既然这样，那学生就多谢老师夸奖了。”
高谦追问，看不清神色，“你倒是心系那些受苦的百姓，可你想没想过，那些地主豪强心底门儿清，都清楚那些山匪们放出粮就是自己的。可他们告到官府那里，官府用朝廷被劫的粮食做幌子，时间一长，他们心底积怨。”
“等水患一时过去，又到来年百姓去为地主种粮之时，那些地主豪强便会把账算在百姓头上，连同一起降低给百姓的佣金，到时连温饱都成问题。最后受苦的还是玉虏城的百姓。”
不止西陵，天下四国对于土地的政策皆是“不立田制、不兼并”，减少对土地私有制的干预，让许多百姓能够耕其田，得其利。可有些地方的地主豪强会利用规则不断吞并农民的田地，最后百姓为了温饱只能选择给地主打工种地，以此来生存。
玉虏城靠近曦运河一带，种植业更是发达，地主压榨百姓也越是严重。
帝青妤听着，垂眸静默片刻，抬眸清冷瞥着他，沉着反问。
“老师，如果没有这一次的水患，那些地主便不会剥削农户了么。”
高谦没说话，看她会说什么。
帝青妤继续道，“人欲是无穷的，不管有没有水患，在如今的土地制度下，地主一定会压榨农户。而我的法子确实只是救急，水患导致的不仅是粮食短缺，还有水源污浊、虫病滋生的后续问题，唯有先让百姓们温饱活着才能解决后面之事。用之于民，取之于民，那些地主明年会降低给佃户的佣金，但百姓们若都食不饱腹饿死了，就无人给他们劳作生财，所以地主们也受限于农户，总要给他们一条活路走。”
“真正要解决的不仅是水患爆发后的玉虏城农户生存一事，更是天下万千靠着土地生活的百姓问题，追根溯源，还是朝廷的政策问题，偏偏朝廷又是靠着各地方地主豪强纳税，牵一发而动全身。”
帝青妤面色发冷，“之前朝廷安排的赈灾粮被劫一事，不也是因以百姓血肉为食的贪官太多，这才延误了时机，明日还须第二次出发赈灾么。”
顿了顿，帝青妤微微颔首抬手行礼，掷地有声，“我无实权也没多大通天本事，唯有一点歪门邪道，不管我身为公主还是平民，只知能救一时是一时，能救一人是一人，老师若是觉得我做错了，那便是错了。但我不会改，也不后悔这个法子。”
她做事不求功过，但求问心无愧且无悔。她可以杀了无辜之人以绝后患，也可以心系百姓劳心劳力，她从不说自己是好人，也不觉得自己是恶人，她只认内心的那杆秤。
帝青妤低着头，没去看高谦的神色。
“”
话音落下许久，空气中都再无声响，两人沉默许久。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终于，听见了高谦的一声长叹。
“你啊”
他只是说了这么两个字，后面的话全部咽了喉咙中，可能是他也知道有些话不该说。
毕竟高家看似光耀门楣，得圣恩荣宠，他为太师，大儿子为礼部尚书，小女儿为贵妃，可这其中有太多的不得已和危险。
但高谦看着帝青妤些许稚嫩却又已经有了些尊贵面相的样子，在听着她刚才那番震耳发聩的话，不禁眼尾有些发热泛光，忍不住叮嘱一句。
“帝青妤，不管你以后站到如何位置上，切莫忘了今天的话，莫负百姓。”顿了顿，“也别委屈了自己。”
他心底隐约有了些不该有的期望，或许呢，这丫头聪明，也有手段能力，万一真的能改变些什么呢。
帝青妤讶然抬头，望着老头子花白的鬓角和担忧夹杂着欣慰的神情，不免心中酸涩，她压着心中澎湃，起身恭恭敬敬朝着高谦一拜。
“是，学生绝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