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飘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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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八荒,四海千山。人间无尽喜怒悲欢。
伶舟絮从前只听说这天下并不太平,可她从没有想过原来真的有地方存在这么多苦难,不是书中或传说中那些只言片语一笔带过的“百姓苦”,而是活生生的、真切切而且似乎无边无际的“百姓苦”。
“准确说,应该是‘女性苦’。”萧隐说,“这个世道打压女性就是为了捧高丁性,丁性能有的待遇,女性望尘莫及。只是有些地方把性别问题处理得更隐蔽,让人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而有些地方干脆就把这层遮羞布拽了下来,把那些乌七八糟的真相赤条条裸露人前去了。我们那里就是这样。”
伶舟絮闻声皱眉:“可是终南并不是这样。”她下意识反驳道,“我们这里就是不论女丁都可以来念书啊,只是女的到时候需要婚配了这才一个个都‘不见踪影’了,这才显得丁得多。”
萧隐顿了顿,偏头略过肩膀看向她。
而伶舟絮又想了下,“不过,这可能是因为这头的人普遍出身都不错吧。”她嘟囔:“我记得你说,你们那边不是一向比较穷吗?那么不许女的念书,也许就是因为大家都穷得上不起学吧?”说着,她回望萧隐。
“是也不是。”萧隐轻笑着摇摇头。
伶舟絮不解:“什么‘是也不是’?”
萧隐:“虽说我们那里就是乡野山村,往常要是不逢年过节,几乎没几个屋子里能见着油腥,家家户户确实都谈得上一贫如洗,可乡绅在屯子里一向是颇为受人敬仰的——不,或者说,是丁性乡绅确实就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往常总有人对他们毕恭毕敬的,养鸡养鸭的给他们送鸡送鸭也是常有的,因为邻里乡亲都知道,他们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是‘文化人’——‘文化’是什么?在我们那里,文化泛指文字能力和一般知识。已知写信、记账等日常事务都离不开运用文字,更不用说各大门派前来招生,偶尔也会考察下参选者的文化素养,免得入门后一问三不知还要从认字教起,于是我们那头尽管许多人都没什么文化,乡亲们也都有个共识:一个人只有‘有文化’才好走得远。
“那么怎么样才好‘有文化’呢?”萧隐轻声问。
伶舟絮思索片刻:“读书?”
萧隐点头:“对。就是读书。”
伶舟絮:“所以你是说,他们是知道追求文化的,也是知道去读书的?”
萧隐:“是,但是读书并不是谁都能读进去的,而且学堂是乡绅建的,要想去念书还得掏钱,而这对于很多还挣扎在温饱线的人来说也并不算多么‘轻松’的。这些人都是旱涝不保收的,他们极有可能掏不起学费,也可能付不起书本费,然而纵使如此,也总会有人想方设法让自己家出个读书人——实在掏不出金银珠宝的,就往常多对乡绅们献殷勤,帮忙干些杂活儿什么的,这样既满足了自己和‘文化人’打交道的念想,又可能给自己家孩子‘铺路’,实在一举多得,而那些家里稍微有点儿钱的,更是不但对乡绅鞍前马后,还要把文房四宝都给自家孩子换上像模像样的。于是,不论有钱没钱,其实大部分人都会琢磨着怎么样让自家的种往书香里泡着。”
伶舟絮听完,拧了拧眉:“既然你们那里大部分人都这么琢磨着让孩子念书,那么你娘又怎么就会成为你平生见过的第一个支持女性去读书的人?难道女孩就不是小孩?”
萧隐:“女人当然是人,然而就算屯子里有乡绅,有学堂,也有人倾尽所有供自己家孩子读书,这些教育资源也从来都不怎么属于女性。”
伶舟絮:“为什么?”
“因为女性在那里甚至连‘生命健康权’都不能得到保障。”萧隐沉默片刻,终于道。
伶舟絮听了有些顿住了。
“‘享用权力的前提就是人还活着,而生命健康无疑就是权力的基础。没了生命健康权,那么所有权力也就都成了泡影’,”萧隐重复。“之前那次谈话,我同絮姑娘谈及了这些,刚才又提及我老家那边有杀女的传统,而且不止我们那头,”她忽然压低了声音,“这个世道几乎每个犄角旮旯都发生各种害女的事。只是我们那里一如我之前说的,发生得更为明显。”
“那些人既然都能多年来屡次从根本上剥夺了女性的人权,就可见他们从不把女性当人看,自然,所有能让人获利的事,他们也不会愿意让女性沾边。因此,他们供养了去读书的人也就从来都是性别丁。而且几乎所有人都默认只有丁性才有必要念书,而女人作为他们看来的‘非人群体’通常只需具备如工具一般的‘使用价值’,于是他们要女人蜗居在房间中、灶台前、田野里,要么围着丁的转,要么围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转,再要么就是围着孩子转……总之,他们要女人给丁人做牲口转圈拉磨,而不是要女人做人。毕竟他们看来的‘人’等于也只等于‘丁人’。
“我当然恨他们,可我更恨这个世道。”萧隐忽然低声说。
伶舟絮安静了一阵。“所以,你说,你想毁了这个女丁共存的世道建立新的世界?一个无丁的、全女的世界?”萧隐应声。
而伶舟絮没有再追问。她那句话虽然是问号结尾,但是整句话说得很慢,也很平静。
她看着萧隐,萧隐背对着她,不知究竟什么表情,可她能感觉到伶舟絮的眼神很复杂。
事实上,在吐出的那句话的一刹那,伶舟絮忽然想起了萧隐和她进行的所有有关于性别议题的讨论。关于“发型”,关于权力、关于性别,还有关于阶级。
她曾以为这些事其实都没有萧隐说的那么严重,就算有那也都是传说中的“悲苦”(比如密宗血战,她就一向以为那只是风栖走火入魔了而已),然而这一刻,听着萧隐娓娓道来的叙述,她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战栗。
拐卖女人的人牙子、打骂女人还淹死在河沟里的赌钱酒鬼、襁褓中就丢弃的女婴……耀武扬威的丁性乡绅,反复讨好乡绅只为了让丁人好读书的村民……
一个个她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的景象在萧隐的叙述下展开、浮现、鲜活,丹景(伶舟絮坐骑那只丹鸟)振翅在高空,疾风从她脸颊吹过,伶舟絮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明明火狐裘就裹在她身上,厚实的毛皮应该能抵御寒风,明明她修为高过了萧隐,按理说并不会这样冷,明明……明明……
可是她确实觉得冷。
一阵彻骨的寒意从她心腔往外涌。
她几乎忍不住一下子抱紧了萧隐。
萧隐这时似乎成了她唯一的热源。伶舟絮死死抓住了萧隐执缰的手,力道之大,连她自己都没怎么发觉,而萧隐只是用一只手微微覆住了伶舟絮用力到苍白失血的指节。
“物质决定意识,意识是对物质的反映,意识不是自生的和先验的,认识世界的形式是主观的,认识世界的内容是客观的。
“这段话我觉得套用在性别问题上,可以换个角度理解,”萧隐说,“任何人的意识都是有可塑性的,而客观事实不为主观意识而变动。
“所以要想等待所有女性都‘觉醒’‘操刀’,那么明显有些不现实,毕竟就算同为女性,阶级、经历、思维方式的不同也会造成各种个体差异,总有人会存在反应慢的情况,然而丁性对女性的压迫和丁主宰的社会对丁佺的拥趸,并不会因为我们‘没反应过来’就放过我们,于是总要有人做先行者,拿出‘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的魄力、毅力和耐性,可是意识上的觉醒并不一定就能补足实际上我们所需的物质,于是比起‘想’(修‘心’),我认为,女性更需要的是‘做’以及‘做成’(修‘行’)。
“又因为凡事都需要有个轻重缓急,而根据事实,目前我们已知,即便女丁拥有相同阶级,也会因为性别就出现待遇差异,甚至这种差异能直接关系到女性的生死存亡,所以我们能发现,性别问题大于阶级问题,应该优先处理。
“而解决性别问题我们需要确立的行动目标,我们都已经谈过了。”萧隐拍了拍伶舟絮的手,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伶舟絮开口,但却到底什么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萧隐听到后边传了一声叹气,“必须如此吗?”伶舟絮喃喃。
萧隐应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伶舟絮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