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迷津渡
鬼域有一条街,勾栏瓦肆遍布,酒旗招摇,夜夜笙歌,通宵达旦,糜乱得很。
朝歌便是齐天酒馆的常客。因她身上萦绕着强烈的龙气,没有一个酒肉之徒敢窥觊她一丝一毫。她从不拖欠酒钱,日日清算,有多无少。
她酒品很好,就算烂醉如泥,也不胡言乱语、不挑衅滋事,顶多睡上三天三夜,便又生龙活虎,所以店掌柜们对她也多有关照。
谁也不知道,这个姑娘是几时来的鬼域,也猜不到她何时才会离开。她是长住客栈的过客,收留她的是爱财的老板。
鸟爱碧山远,鱼游沧海深。你贪杯中酒,我爱金子真。你情我愿的钱财给得洒脱、赚得也痛快。朝歌沉默着混了个好人缘,这十里长街都接受了她的存在。
今天有些不对劲,漂泊无依的浪子突然有了家眷。
来者红袍猎猎,衣襟叠叠,散发赤足,妖艳绝妙。一步一步向前,他停在了一张酒桌前。笑地温柔和煦,如闃然长夜中溶溶朦朦的烛花,摇曳着微光和炽热。
可喝酒的人还执着于眼前成排的酒盏,迷蒙间还未抬头瞧一眼身边的男子。他缓缓弯下腰,一手捏住朝歌的下巴,一个字也没有,重重地吻了下去,在她唇间辗转缠绵,汲走她嘴里残留的烈酒,气势汹汹,不容抗拒。
帝君乘鲲鹏而来,五爪金龙护体,北极星圣光加持,仪仗威严,庄重肃穆,在鬼域引起极大骚动。四周还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有伤风化……
朝歌身上有与生俱来的蓬莱戾气,能近得她身侧的人,绝不简单。
她这样的身份还能引得这样的人物来寻她,长本事了。
:“小姑娘,好好的笛子不吹,好好的字不临。学男人醉酒寻乐,可不好。”沉洲用下巴抵在朝歌发间,轻声说道。
:“酒过三巡而曲调成,人醉七分而字有魂。阁下不懂。”朝歌摸索着找到自己藏在腰上的兵器,拇指正欲推压出剑柄时,突然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以主导之势把剑逼回了剑鞘,嘎哒一声,剑便归位了。
嘿,这人倒是驾轻就熟。
:“哟,好兴致啊。”
:“与你何干,起开,你这轻薄浪子,再不松手我可就动手了。”
沉洲挥袖召来一条金龙,绕着他们盘旋一圈,一对璧人就消失在了酒桌前,桌上还留了些鲛珠作为酒钱。就一颗都足以连楼带地皮买下这酒馆,掌柜当真走运,那红衣郎君是贵人。
东海麒麟宫
:“那你动手吧。”沉洲以为朝歌是醋了,当年的不辞而别,为救灵犀,犯了滔天大罪。
四界传地沸沸扬扬,咬死这龙王沉洲是被魔女姿色迷惑,喜欢那女子,才冲冠一怒为红颜。随后,沉洲被幽在东海之壑,再无解释澄清的机会,她怒是应该的。
沉洲从原泱那儿得了缚神结,捆了自己,想着让朝歌打一顿,刺两剑当赔罪了。谁知这小妮子一上来就开始扒衣服,撕扯拉拽,手法生疏却急切。
沉洲觉得自己像个青楼女子,遇了个猴急的客人,悠悠开口:“这衣裳结的是‘蟠龙扣’,除非我自愿,否则你休想动在下。”
朝歌手下一顿:“不解风情的怪人,罢了,我换个人,上古真龙难遇,男人还不好找?你做你的圣人,我做我的浪子。”抓起枕边的青玉竹别在腰间欲起身离去。
:“换人?想都不准想。早知你想的是这档子事,我该多喝两盏参茶陪你。你不肯伤我,只惦记着占我便宜。如此,甚好。”
说罢,沉洲随手解开外襟,赤条条躺在琉璃榻上,笑的妖娆:“你随意。”
:“你可曾这般轻薄过其他人?”沉洲挑眉冷不防地问道。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他心里却比谁都在意,期冀着她的答案能称自己心。
:“你运气好,今儿是我头一回。”朝歌愣愣地笑着,落在旁人眼里或许有些痴傻,可沉洲却视若珍宝。
一个翻身,双手撑在朝歌身侧,身体下压,呼吸萦绕在对方的鼻尖,仿佛融为一体,那样亲近。沉洲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很漂亮的女子。
:“阿朝,说你喜欢我。”
:“我想你。”
:“阿朝,说你喜欢我。”
:“我要你。”
沉洲失笑:“朝歌,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十指紧扣之时,朝歌明明哭的很彻底,却也很清醒。她很庆幸自己福泽深厚,一生所遇皆是良人,一生所求近在眼前。
失而复得的欢喜能弥补从前的所有煎熬。
五花八门的命运有好有坏,所以人的喜怒哀乐也并不相通,有人欢喜就有人忧。鹤安的出现给了魔族精神支持,符筝之死给了少灵犀莫大的勇气和决心。
在讨伐神族之前,少灵犀还要去见一个人,她要找他买一个胜算。
鬼域只有迷津渡一个入口,渡口也只有一条无底船在摆渡。
艄公是个披蓑衣带斗笠的老妪,乍看之下与寻常人并无不同。她手里的垂杆儿是三截成人的大腿断骨凑成的,没有鱼饵,专钓河里的碎骨头,串成链子装饰小船。
窗外溪流潺潺雨习习,屋内炭火熔熔人寂寂。
无问居的堂前楹柱上有一副对联:
伊上古之初肇,衍生民兮穹昊
扶后世于蛮荒,逆天地兮隆昌
这句话无非是说天地有生民之德,而他鬼域主君有昌世之功。而他是如何做的呢,这“昊”、“昌”二字便暗藏玄机。前一句以“天”为底,后一句以“日”作底,这不就是“偷天换日”嘛!
瞒天过海,混淆命数,就是鬼域主君的无上功德。
少灵犀觉得奇怪,她明明是初次前来,可这些景物她好像从前就见过。一步步往里走,熟悉的感觉更明显了,这副对联,那扇屏风,炭火的袅袅白烟,屏风后面的人衣裳上绣的十二章符纹,那碗茶汤,那盘棋子摆放的位置……都曾经出现过。
:“你来啦,时隔多年,我们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你早知我会来?”少灵犀脑子很痛,最近发生了太多离奇古怪的事情,她都来不及捋清楚,这跟着又添了一件。
:“你不记得是因为我想让你忘了。”那人说着话,从袖口处掏出了一颗柑橘大小的光球扔向少灵犀,那球在半道散成碎片飞入了她的灵台。
此时,一个男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鬼域说白了就是一个当铺,操奇计赢,待价而沽。你付得起代价,我就能满足你的愿望,是等价交换的正经买卖。要说吃亏,也是我鬼域受着。”
:“这违背天道的勾当,是要折寿的。我族主君政绩越好,死的就越年轻。”
:“当然,利益永远是商人不悔的初心。你能付得起代价,我便做你的生意,到时候我可以帮你,代价是——零星。”
:“你不用担心,你会有的。我拿它是为了延年益寿,不会胡作非为。我会一直陪着你逆转结局,直到完成我们的交易。”
:“九公主若是想好了,就把所典当之物刻在无问居的石壁上,把今日记忆留下。”
:“成交。隋时,送客……”
少灵犀全明白了,她来过这里!
原来早在她让吾又去给天师回信的第二日,她便做了“浮生一梦”,她梦见少炎亲手杀了自己,释放出少耘,杀了神族尊神和天师,少耘为了绝对的臣服,欲屠戮所有异族中人。
九州四界陷入绝境,生灵涂炭,宛如炼狱。
她此生从未做过梦,这还是第一次,她便猜到了,这可能就是书中记载的尊神预言未来的“浮生一梦”。此事,关系重大,她不能对外人道。便连夜找到与魔族交好的鬼域主君寻求挽救之策,她不能让如此残暴不仁的烈祖爷临世。
在鬼域,历任主君仙逝之日,左使便会翻阅鬼历,找到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孩子来继任主君之位,他们被视为英灵转世。接下来便要受洗礼,由巫师挖去心肝,置于天乩阁冰封棺淳内,以献祭鬼域先灵。这也是最高规格的契约令,此生为鬼域昌盛誓死效忠,不得背叛。
迟修他缺一颗心,他想要零星来维持生命。零星对旁人意味着无上修为,对迟修却相当于一颗永不停跳的心,他可以千秋万载统领鬼域。他也算到了少灵犀日后会拥有一颗零星,遂有了这桩交易。
少灵犀想起了他当日给的承诺,转头瞥见了他手里攥着的东西,才恍然大悟:“是你!居然是你!你竟一直陪着我,原来你我相识得这样早,我竟全然不记得。”
少灵犀终于明白那日在是非台,他为何说“我做不了有心肠的好人”。
迟修把手里的黑子尽数放回棋盒,未曾抬头,噙着笑问来者:“今日这局下得巧,黑白紧咬,难分伯仲,陷入僵局,本该落得个皆大欢喜的平局下场。结果呢,这黑棋铤而走险,欲置之死地而后生,虽损兵折将却力挽狂澜。这反转有时就这一个时机,胜天半子也未尝不可,你说呢?”
少灵犀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迟修的言外之意:“如你所言。这布局固然重要,但出其不意的杀招才是制胜的关键。”
迟修又问道:“那你可找到了这白子弱点?”
少灵犀道:“这毒蛇有七寸,乱贼有头目。弱点显而易见。”
:“所以,你想弑神。少小九?”眼睑微闭,投下一片暗影,让人看不清表情,猜不透。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就像是无端飘出来的一样。
少灵犀知道这鬼域很邪门,能算四界劫数,但没想到这主君竟如此淡定。
少灵犀顿了顿,抛出了两个答案,:“尊神和魔神。”
:“口气不小啊。魔界和鬼域在天上人眼里便是一丘之貉,你我本不该那么生分,我可以伸出援手。和当年一样,我还是那句话,大战结束之后,我要你拿零星来换。”
迟修盯着棋盘,半开玩笑似的抛出自己的条件,少灵犀看不清迟修的城府,亦不敢妄言他的底线,这所谓“代价”她只能悉听尊便。
:“可你做了这么多,却并没有改变结局,少耘依旧不死不灭,少氏一族死伤惨重,而我也即将同原泱一战,神魔大战不还是来了吗?”
迟修刚好下完最后一手,这才抬头,目光狡黠,笑容里带着算计:“你可还记得当日的一句玩笑话?等鱼儿游进来了,我才能收网。你务必将大战之地选在休与山,到时候,我会帮你开启封印。”
:“休与山?难道不是星宿海?”又是休与山,少耘是,迟修也是……
迟修慢悠悠地盖上棋盒,正色道:“愚公移太行、王屋二山,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子子孙孙几辈人都不一定移得动。尊神移休与山镇压于星宿海上,却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可是迟修,你就不怕因为我,四界失衡,重回上古征伐纪吗?”
少灵犀明白了他的计谋,但看着他洞穿一切的样子,有些不寒而栗。没有想到他竟这么轻松便同意了这桩足以翻天覆地的大事。
迟修紧了紧身上的外袍,把手伸到炭炉旁试了试温度,望着窗外白雾涔涔,说得随性自然:“我不在乎这天地,我,只在意我自己。”
泄漏天机,拨乱命盘便是最大的忌讳,上天的惩罚便是主君生命的代价。占天扶乩之术有违常道,鬼域主君也只能是异数,无心、不寿。
迟修需要这颗永生的金丹来维持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