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念去去
怪不得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择着择着,约定好的事儿都凉透了。这半个月,洛扶桑的窗前除了一轮孤伶伶的明月什么也没有。
唉,月会圆、人会变……
人呐,就是这样,有的时候不珍惜,没了又盼着。从前她对庭颂避之不及,如今却有诸多挂念,当一个人把自己变成你生命中的习惯,那他一离开,就注定习惯不了。
洛扶桑闷在府里许久,实在耐不住性子,带着汤圆从小偏门溜了出去。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偷偷摸摸,早在她打开房门那一刻,所有暗卫都收到讯号行动起来了,此时此刻她的身边正跟着十数个禁军精锐。
洛扶桑带着汤圆来到了敝昔书肆,说是要买一本稀缺的旧书。可汤圆心里门儿清,小姐就是想来问问庭掌柜的近况。
京市楚有模有样地解释道:“实不相瞒,月初,陇江圣人程叩雪程先生开门讲学,我家掌柜的递了拜帖远下江南求学去了,您要买什么书我可以给您找找。”
:“不用找了,我不急着看。”洛扶桑和今早来的那些小姐们一样,没见着庭颂书也不要了,京市楚今天倒是乐得清闲。
:“程老先生居然还要收学生,庭颂的资质一定不错,不然不可能入得了他的慧眼。”洛扶桑转过背小声嘀咕着。
汤圆是农家长大的粗人,名扬九州的状元郎她肯定有所耳闻,但这些淡泊名利、隐于江湖的经门圣人她便无从知晓,:“这老先生如此有名,我怎么没听过?他怎不去学监谋个一官半职?”
洛扶桑对她解释道:“一身漂泊寄天地,半程风雪叩千山。那程叩雪满腹才学却不出仕,甘愿隐居于穷僻的陇江做个夫子,着实屈才。”
洛扶桑话锋一转:“但比之一人得道,他更想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的文人风骨会润泽一方的。”
:“那他可要把庭掌柜好好润泽润泽,庭掌柜都勾了多少小姑娘的魂了!他的书卖得贵!他的字画卖得也贵!他性子很温柔,他做事很周到,他人长得也耐看……”
说着说着,汤圆的眼神已经不大对劲了,由一开始的指责变成了沉醉其中。
洛扶桑连忙塞住耳朵,闭眼道:“停停停。走吧,汤圆,咱们回府,快天黑了。”
洛扶桑没买到书,没见着人,又忘了问小伙计庭颂多久回来,有好多话卡在喉咙里还没问出口,心里空落落的。走到乐坊门前她才猛然想起那晚他弹奏的曲谱中,最后一首便是离别之音,原来他在临行前已经郑重道别过了,而自己还真是后知后觉。
如此又过了半年,洛扶桑再也没见过庭颂。
敝昔书肆被一个走镖的外地商人盘了下来,改成了供马队歇脚用的茶寮。洛扶桑花了重金将那些书全部买下了,仔细翻查数日才发现这里面医书居多,直到翻到一本书里夹着的房契才知道,庭颂是从一名老太医那儿接收的这家铺子,难怪要叫“敝昔”。
汤圆每每看到洛扶桑捧着书卷发神,就会调侃她两句:“小姐啊,你现在便是那寒冬腊月里的萝卜——冻了心了。”
:“汤圆啊,你还三伏天的泥莲藕呢——心眼儿多。”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个汤圆心眼多的好似雨打沙滩万点坑,长得五大三粗,心思却很细腻。
夏天见过的人,到了冬天还未露面。熬过了秋日里肃杀的孤寂,漫长的冬日就不难捱了。
今年初雪来得格外早,刚过立冬便铺天盖地洒满了人间。雪片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日暮时分,凉透骨髓。层层积雪压弯了廊前灼灼红梅枝,两捧落雪被风吹落,融在她暗红色的裘衣上,泅开一圈圈明艳的湿意。
:“我府上房梁不太结实,你还是另寻地方藏身吧。”红梅与白雪相映成趣,那一角黑影也太过显眼了,这新来的暗卫功夫不到家啊。
:“在下京城卫——雀舌。”男人的声音从梁上传来,还能让人忆起夏日的莲叶和窗檐上徐徐的清风。
洛扶桑调侃道:“雀舌?有点儿意思,朝廷给你们配的花名竟是茶。那龙井、普洱、云雾、松针……有吗?”
:“他们早已潜伏在府邸。‘龙井’是后厨切墩儿的胖婶,‘普洱’是府前应门的童子,‘云雾’是瘸腿的账房先生,而‘松针’是为您研墨的婢子。此外,还有莲芯、毛峰、熙春……他们都伪装成各色人等常伴您左右。”男子答地规规矩矩。
:“合着我周围除了我爹娘,还有汤圆,都是朝廷安插的暗卫?”尽管洛扶桑料到身边会有许多的人在保护自己,但没想到会如此全面。
:“此言不虚。”
:“那……你过来,让我摸摸,做我的影卫必须要长相出挑。”雀舌一个跃身从房梁上跳了下来,皑皑天地间,那个熟悉的身影款款静立于她背后。
洛扶桑的手就这么捧着他的脸描描画画,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梁和下巴,连耳廓都没放过,最后那只冰凉的手轻轻地抵在了他的喉间。
:“这凸起的小骨头是什么?还会上下滑动。”
男子也不吱声,暗自攥紧了拳头,紧张地吞咽了好几下。
突然这位姑娘好像憋不住了,收了手转过背去,隐忍地笑出了声:“所以庭颂你消失半载,是去做暗卫了吗?你的小伙计干活不利索,书肆都生蛛网了,你又不给别人支工钱,连铺子都被贱卖了。”
:“你的眼疾何时痊愈的?”庭颂有些诧异,她不仅能感知他躺在房梁上,而且还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以为是扶桑的旧疾痊愈了,黑灯瞎火也能看见他了。
:“还没,入夜我依旧看不见,可是看你我用的不是眼睛,是心。”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一别半年也不知道他有何变化,洛扶桑摸索着想要去点亮蜡烛。
庭颂还是不敢确定,:“你说过你不信前世姻缘。”
洛扶桑摸到了圆筒状的火折子,捏在手里,怯生生道:“我不信前世,但我信……你我今世有缘。”
话音刚落,洛扶桑的后背冷不丁贴上了男子炽热的胸膛,她整个人被圈在男子宽阔的怀里。洛扶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乱窜:现在两人的关系顶多算久别重逢的挚友,又不是“小别胜新婚”的年少夫妻,这样搂搂抱抱会不会太过亲密了?
庭颂的声音很近,近到可以烫红她的耳根,:“西北战事告急,懂排兵布阵的将才更是岌岌可危。半年前收到风声说皇帝要为你选一名贴身暗卫,万里挑一人,一定是一等一的高手,这普天之下,我能护你周全。”
洛扶桑像惊弓之鸟般呆楞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靠说话来证明自己一息尚存,:“啊……是这样啊……本以为你只会舞文弄墨、弹琴吹笛,没想到手脚功夫也如此了得。”
他的剑术是南巍手把手教的,冠绝四界,普天之下当然无能出其右者,:“我有个授业恩师,他除了用膳什么都会。所以我也就什么都略懂一二。”
至此二人还维持着腹背相拥的姿势,洛扶桑想随便寻些由头打发一下尴尬的时间。既说到恩师,那她就顺水推舟问问他:“嗯……在你去陇江之后,那程先生为何匆匆闭门谢客?”
要不是她提了一嘴,庭颂差点都忘了那位老夫子了,:“既然递了帖子,程叩雪那儿我自然是去了。我与他论道,未出三日,他便败下阵来,欲拜我为师。我百般推辞无果,随手赠了他一本书,他粗读之后竟要闭关参悟其中机缘,眼看着选暗卫的日子临近了,我便先回京中了。”
:“天下竟有这等奇书?”
洛扶桑一时激动,差点挣脱了出来。奈何对方箍得太紧,她也只能停留在“差点”的层面上。
:“……《空庭禅颂》,我家祖上留下来的,代代撰写修补,终成大器。”庭颂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在天庭拿来垫桌脚的俗物,竟摇身一变成了奇书。只能诓她是自己的传家密卷。
庭颂就这么从背后圈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间,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徐徐钻入她的领口。洛扶桑实在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缱绻缠绵,她不动声色地拉开彼此的距离,支支吾吾道:“庭颂,你……我……”
还没等她措好辞,庭颂就步步紧逼而来,先开了口:“扶桑,我心昭昭,你可否看看?”
洛扶桑听他言辞恳切,也当真转过身去盯着他的胸口仔细看了看,:“我这个人,身无长处,身兼‘三贫’,你到底看上我哪儿了?”
庭颂不明所以:‘三贫’何解?”
洛扶桑解答道:“资质平平,相貌平平,还有……”
她低头看了一眼胸脯,咬牙闭眼道:“身材平平。”
庭颂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眼角处甚至挤出了几颗欢喜的泪水。他捏着腮帮子,好一阵深思熟虑之后打趣道:“不要妄自菲薄,你也有‘三好’。好吃懒做,好逸恶劳,游手好闲。”
:“……”洛扶桑听得出来这应该是在暗讽她。
庭颂松下嘴角,收敛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双手郑重地扶住她的双臂,眼里是真真切切的情意,浓烈厚重,确凿无疑:“说笑的。你有侍奉父母的孝心,有忧国忧民的忠心,有嫉恶如仇的善心,这就够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全部。”
:“可我们……”才初相识……
没等她纠结完,一个炽热的吻落在她的唇间,辗转厮磨,撩人的暖意中夹杂着风雪的味道。
月光之下,誓言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