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飞矢论
话说瑶池的筱姬娘娘虽不胜酒力,却在酿酒方面颇有造诣。
曾访仙问道、查书阅典,闭门三月,取材无数,著了一本名为《沽酒醉西北》的小册子,里面详细录了数十种制酒配方和制作手法,其中“九酿制酒”一章颇具匠心,过程虽繁琐,但成品却实实在在精贵,十千才能提携一斗。
那年中秋,月圆之夜,筱姬将酒存于四方铜鉴里,沉入瑶池冰封保存,以贺西王母寿诞。结果好巧不巧,一挥袖间竟让她从瑶池镜上见着一位精于酿酒的魁梧男子。
同行之间总想切磋切磋,她没耐住性子,竟私自下凡与那凡人酿酒师斗艺,一来二往便爱上了他,并育有一子。后来月老清理姻缘红线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一端倪。
其实仙女、仙官游戏人间也是常事,只要照着禹农写的进展,不要逾矩都问题不大。但错就错在她因一己私欲误了西王母的寿辰,这可是仙庭翘首以盼的大事啊。天帝失了颜面,怒火中烧,将筱姬下了大狱。在是非台削了仙籍又剔了仙骨,算是给众仙立个样子约束约束。
这段事儿在漫漫仙史中本就是一个小插曲,算不得大事。老一辈话话家常也就传不下去了,比不得那些上神的八卦轶事吸引人。但是那筱姬和她凡人相公一起改进的酿酒术却流传至今,经久不衰。
那酒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西北风”。天上地下都这么叫,难得的志趣相投啊。这可是联系上界和下界的功臣,所有说这酒啊,是个好东西。
禹农的故事讲完了,原泱也彻底醉了。他举着喝光的酒壶对着月亮说了好多话。
“举杯独对月,醉卧西北风。真是好马配好鞍,烈酒无虚名哪。禹农你说对不对?”
:“这一盏酒都来得如此曲折凄美,难怪喉间回味尽是苦涩。别的酒都用醇香迷人,它却好,掺了断肠情,醉倒天涯人啊。禹农你说对不对?”
:“得意之时酒能助兴,落魄之时酒能浇愁。人生悲欢离合它就独占其二。禹农你说对不对?”
他清醒时很少叫人的名字,大多时候也循着礼数以神职相称,像方才那样一句一唤颇为罕见。
禹农起身将他的手拦了下来,夺过他手中的空瓷瓶,仔细问他:“你可醉了?”
原泱用手指戳着胸口,扯着嘴角露出苦笑:“这里痛得很清醒,很清醒,我不敢……偷懒……我不配拥有片刻心安。”
:“禹农,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众所周知,尊神除了天定浮生一梦,此生便再无梦境。
禹农惊诧道:“可是变数?”
:“我好像梦见灵犀了,梦见她在菩提境提剑自戕,梦见她为沉洲断臂,梦见她在九里堤外以命相抵……”
梦里外的她都为了大义而舍生忘死,她的一举一动从未触犯过神律,她从未起过害人之心……在菩提境里,她对唾手可得的零星也是不屑一顾。
原泱迷迷糊糊地说道:“想我神识混沌之时,最看不上红尘中的痴男怨女,笑他们看不透人生八苦,脱离不了苦海,修不来正果。这万年之后才略懂,情之一字,覆水难收。”
原泱竟然梦见了少灵犀,相思之苦当真是深入骨髓。日有所思才能夜有所梦,该是如何的痛彻心扉才能瞒着上苍偷来一个破碎的梦境呢?
:“尊神可见过飞矢?”禹农突然认真地盯着原泱的眼睛,问地很慎重。
:“少司命可是在说胡话?别说是飞矢了,射日的神弓本尊也有数把。”
:“一羽飞矢向你袭来,你迎上去便是祸事。一个人向你奔来,你迎上去便是姻缘。可事实却是,箭与人总是相撞,人与人总是相让。”
:“禹农,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祸事常常有,而遇见天命姻缘的机会则是微乎其微。有些人即使被万箭穿心也遇不到对的人。”
听了禹农的解释,原泱明显一怔。到底是写天命姻缘书的人,这领悟力比自己高了好几个境界。这些话还真是一针见血,直击人心呐。
:“早些年随天师礼佛诵经,禅定数日,你悟不出一个字。而今写了几抽屉话本便所得颇丰。都说业精于勤而荒于嬉,我倒觉得是业精于趣而荒于闷。”
禹农面露难色,忍了半天还是没憋住:“原泱,你和她,命谱上没数……你又何必勉强。”
原泱却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一字一句道:“万箭穿心……我乐意。”
禹农狠心提醒他:“待她此番历劫归来,知道了少炎的事,你们之间更是不可能。”
原泱摩擦着手指沉默了半晌,还是原封不动地吐出了三个字:“我乐意。”
禹农知道,他嘴上说着乐意,心里却过意不去:“数落我是个犟蹄子,你又何尝不是痴情种,死鸭子嘴硬……”
尊神和少司命之所以能玩到一块儿去,除了年岁相仿之外,更重要的是志趣相投,毕竟都是死鸭子。
他们两个大男人好歹可以做个伴儿,可有一个人却只能躲起来自怨自艾。
九重天和三十三天一片混乱,少灵犀身亡,沉洲被囚,吾又和伯遇下落不明,朝歌走投无路,又心烦意乱,只能逃了出来,找了一个没人认识她,又适合饮酒的地方落脚。她本是来报恩的,却变成“报仇”了,沉洲的安稳人生都断送在她身上了。梁渠的恩和沉洲的情,她一个也没有处理好。
这是的戏园子从白天一直唱到深夜。
开场,台上的人唱的入戏,台下的人听的入迷。曲终音散,谁还会当真。一折风月旧戏,几回春秋过场,辗转反复间,不是历久弥新,而是云淡风轻。缠绵悱恻的词句熟稔在嘴里,戳不进人心底。
底楼大堂中央,戏台子上隐隐传来清透高亢的女声:“鸳鸯戏水惹离人泪,鹧鸪泣血唤相思苦,咫尺天涯归期未可期。式微,式微,胡不归……”词中规中矩,但这哽咽的唱法倒是凄凄切切,酸涩动人。
朝歌听得出神,红了眼眶也不自知,留了两行清泪当是捧场。有故事的人能懂戏言,没经历的人只当消遣。
她想起了沉洲,想起了他祭出断浪遗简,想起了他湿透的深红色衣裳,想起了他自愿剔下的龙鳞,想起他差点失手葬送四海水族。朝歌把下唇咬出了几滴血珠,手指死死抠着笛子的竹节,逼迫自己别乱想。他就是个无赖,赖在她心里走不出去了。
朝歌担心的紧,却又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他被尊神囚在了东海监牢里,无人可救他。
她后悔在最后一刻对沉洲说了那样生分的话,其实除了报恩,她对他也存了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