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红颜与江山
晌午时分,许宜臻守在前朝回后宫的必经之路上,焦急地踱来踱去。
后妃无诏不可去前朝,她只能在这里等。已经派了最机灵的小太监守在辰元殿门口,务必一散朝立刻将陛下请到后宫。可今日不知是怎么了,眼看午时将过,陛下竟然还没回来!
就在贵妃娘娘脖子都要拔长了的时候,那抹明黄的身影终于出现了她视野中,身后还跟着不少人。
许宜臻哪还顾得上什么外男不外男,直接冲上去拦住了李彦和:
“陛下!您可来了!柏昭仪自早上被带进寿庆殿,到现在还没出来!”
“阿臻!你怎可如此失礼!”
说话的是沈相,自外孙女入宫至今,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她,没想到竟是这副模样,简直在陈中尉和兵部尚书面前丢许家的脸面!
但李彦和及时扶起她,完全忽视了这些礼数,只注意到了她话语中的“柏昭仪”。
他当机立断,转身对老中青三位臣子道:
“你们先去宣德殿等我,我去去就回。”
“陛下,我们还要商议撤销神策军番号一事……”兵部尚书有点懵,昭仪去寿庆殿就去呗,什么大不了的事,能及得上国事重要吗?
惟有陈行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那厢沈相与兵部尚书满腹不豫,这厢许宜臻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用的,皇后娘娘已经去过了!太后非说她只是跟昭仪聊了几句就放人走了,可是我一直守在舒合殿,昭仪根本没回来过,连她随身的侍女也不见了!”
兵部尚书不以为意:“许是昭仪出了寿庆殿,又到旁的地方散心遛弯儿去了呢?”
李彦和抬头看了看天色,皱眉不语,而后似是下定了决心,肃声道:
“陈行简!”
一直静默站在队尾的人跨出一步,沉稳应答:“臣在!”
“点一队羽林卫精锐,随我去寿庆殿!”
“陛下!”沈相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冲出来挡住李彦和:“您这是做什么!”
“救人。”李彦和不欲多言,抬腿就要走,此时每多耽搁一分,晓芙就更危险一分。
然而沈相将前路堵得严严实实,寸步不让:
“万万不可啊!您这样带兵冲进去,岂不是与太后彻底撕破了脸皮。前朝后宫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今日闯宫,明日消息便可传到京中,要不了多久,孙堂敬就会听见的!”
“那你要我怎么办!就这么等着柏昭仪被送出来吗!万一……万一……”
李彦和根本没有勇气说下去,光是想想这种可能,已经犹如万箭穿心。
古稀老人,须发斑白,竟当场颤颤巍巍跪了下来,痛心疾首道:
“陛下,自古无情帝王家。怎可为一个女子,放弃大梁江山啊!”
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攥紧,直攥得指节发出轻响。李彦和闭上双眸,喉结微微耸动,几次呼吸间,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睁开眼,扶起跪在地上的沈相,幽幽的声音仿佛自天外传来:
“我原就不是个做帝王的材料。对你们而言,她只是一个女子,但对我而言,她是我,毕生所爱。”
一身明黄的天子,俯下身,竟朝着沈相跪了下去。
四周皆是惊呼,然而陛下执意叩首,复道:
“李彦和有愧沈相多年栽培,亦对不起天下万民。但我是个俗人,不爱江山,只爱红颜。柏昭仪,我今日非救不可。”
说完,他站起身,再不看沈相与尚书一眼,大步向前。陈行简对许宜臻轻轻点头,示意她放心,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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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庆殿一个阴冷偏僻的小房间里,柏晓芙瘫倒在地上,形容狼狈。
周围像是刚刚打了群架,摔碎的瓷片、泼洒的药汤、还有女人的发钗,散落一地。
累得完全没力气再动弹的柏昭仪,脑子里正在复盘刚刚打架的过程,尝试总结战果。
这么一想,其实她好像没必要挣扎啊。灌堕胎药,对一个假怀孕的人有什么伤害呢?
本能,完全是人类的本能,就是看着这帮嬷嬷围上来,总觉得不给她们的任务添点麻烦,显得自己这人也忒软弱可欺了。
她刚才挠了几个人的脸来着?
记不清了,反正这波有战绩,不是白挨打的怂蛋。
“唔——”
小腹隐隐传来刺痛,让柏晓芙情不自禁地蜷起了身子。
不应当啊,肚子里又没货,疼个毛毛球呢?
但确实是疼,而且越来越疼,直疼得人头昏脑胀,胃里犯恶心。
柏晓芙想,自己大约是疼出幻觉了,她脑海中甚至渐渐开始浮现肚子里此时的画面。
一队脑袋上裹着蓝布条的小人,在她下腹部聚集,扛着大大的盾牌,队长高喊:
“都给我守住!”
一队脑袋上裹着红布条的小人,在她上腹部列队,举着老长的矛,队长也高喊:
“冲啊!把他们打趴下!”
然后这两队人马开始在她肚子里掐架,乒乒乓乓,噼里啪啦,长矛刺来刺去,盾牌到处横飞,天塌地陷……
哦!小蓝要输了,他们掏出了手榴弹!
“同归于尽吧!”
轰!她觉得肚子里炸开了锅,一股热流,自腿间汩汩淌了出来。
太疼了,超出承受范围了,大脑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拉灯断电!
柏晓芙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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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命人将那贱婢拖走后,孙太后便继续跪在蒲团上诵经。吴嬷嬷完成了太后交代的任务,回到房间向她复命。
“喝了吗?”太后眼皮也没抬,随意问道。
“灌进去了,人挣扎得厉害,药洒了不少,她又吐了些,老奴怕剂量不够,所以多灌了两碗。”
“这会儿怎么样了?”
吴嬷嬷有些犹豫:“倒是下红了,但,一直未见有胞衣滑落。”
孙太后捻着手里的佛珠,语气不疾不徐:
“再等等,总要万无一失才好。”
门外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太监,直接扑进了屋中。
吴嬷嬷怒目上前,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
“没规矩!什么地方你也敢闯!”
被扇了巴掌的太监哆哆嗦嗦哭道:
“不……不好了,陛下……陛下带着兵,闯进来了!”
太后手中的佛珠一滞,难以置信地站起身:
“你说什么?”
然而由不得她不信,因为李彦和已经踹开这处小院的门,径直向她走来。
“皇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彦和没心情废话,单刀直入:
“柏昭仪在哪儿?”
“我说过,我已经放她走了。她没回舒合殿吗?你们有没有去御花园里找找?”
李彦和眯着眼,似一头发怒的雄狮。他没有再问,而是直接转身对后面的陈行简道:
“搜!一间一间搜!”
“李彦和!你敢!”孙太后看着庭院里的兵卫竟当真应声散去,怒不可遏:“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就为了这么个贱婢,你要与我撕破脸?”
“贱婢?”
“雄狮”怒发冲冠,走上前直接拎起了孙太后的衣襟:
“在你眼里,她是贱婢,我娘也是贱婢。她们的命,一文不值吧?所以你毒死我娘,就像碾死一只虫子一样随意,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怎么,只有你的儿子、你的亲人,他们的命才是命。我的亲人、我的爱人,就活该做你权力的垫脚石吗!”
他大手一松,直接将人掼倒。孙太后坐在地上,神色复杂:
“你果然早就知道你娘那个贱婢是怎么死的,这么多年,若无其事地喊我母后,背地里恨得牙根都痒了吧!”
李彦和冷漠地俯视着她,半晌才开口:
“我原本只是疑心,你知道,是谁让我确认了真相吗?”
他环视屋内,目光落在供奉的两尊牌位上,将牌位写的名字瞧清楚后,嘲讽一笑:
“父皇临终前对我说,他知道我已经生疑,早晚会查出真相的。他只希望,我要恨,便恨他一个人。他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娘,这一切,都是他的罪孽。倘若真有一日,孙家倾覆,他希望我,对你手下留情。”
孙太后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李荣……他装什么好人!我当年跪在地上,求他退兵,求他救救我们的儿子!那时候他怎么回答的!箭在弦上,无路可退!哈哈哈……”
笑着笑着,两行水光从脸上滑落,孙太后捂着胸口,泪如雨下:
“我的儿子,从那么高的城墙上摔下来,就在我眼前断了气……他们多疼啊……你叫我怎么不恨!”
眼泪和声嘶力竭的吼叫,并没有对李彦和产生任何影响。他漠然看着地上疯癫的妇人,言语平静得有些冷酷:
“若不是父皇心中有愧于你,也不会想用我来补偿你惨死的儿子,保住你的太后之位。”
“我是他的发妻!这太后之位,本来就是我的!”
“他但凡少一点这愧疚之心,称帝后大可另选其他名门贵女入宫,诞育子嗣,不但可以笼络天盛旧臣,还能与孙家制衡,何必让这皇位便宜了我。”
李彦和凑近满头珠翠的妇人,目光犀利而深邃:
“若他当年果真如此行事,你以为,那时他重伤骤然离世,凭你一个无子的皇后,这垂帘听政之位,能轮得到你吗!”
孙太后被这质问,弄得一时愣怔,似是第一次见到他般陌生。这样的皇帝,半点往日的温顺也无,真的是那个她摆弄了数年的傀儡吗?
李彦和心生厌恶,转过身,再不愿对着她说话。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桠,与寒风碰撞出“呜呜”的声响。他望着那树,目光悲凉:
“不过,父皇的选择,倒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之一字,要么彻底舍去,要么永不背叛。妄想情义两全,最终一无所得。他默许你害了我娘性命,也没换来你半点原谅,更让朝堂被外戚霸权数年,遗祸苍生。”
午后的阳光透过大门,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桌面那两尊牌位上。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我不会步他的后尘。苍生太重,我只愿,保住我心爱之人,不让自己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追悔莫及,空留余恨。”
“陛下!找到了!”一名侍卫匆匆赶来汇报。
李彦和神色一凛,示意他在前带路,火速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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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赶到那间阴冷偏僻的小屋子时,李彦和几乎站立不稳,当场跌倒。
早上醒来还同他说笑的人,如今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捂着小腹,眉头紧皱,身下蜿蜒的鲜红,宛如一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进了他心口。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俯身将人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对身边的江喜说:“马上去请太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我叫到舒合殿去!”
柏晓芙半晕半醒间,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被人抱着移动。
这个人抱得不太稳啊,怎么胳膊在抖呢,别一会儿再把她给扔出去吧?
她这样想着,有些担心,匀出一点力气到眼皮上,准备扒个缝看看。
啊,原来是李彦和,那应该没事儿了,他肯定不会扔她的。
李彦和发现她醒了,脚步一缓:“晓芙,你感觉怎么样?”
她心里有些委屈:那个嬷嬷灌了她好几碗苦药汤,寿庆殿的地又冷又硬,肚子里还打了一仗。本来晕过去都忘了,被他这么一问,顿觉小腹坠痛难耐,一张嘴,就流下泪来:
“李彦和,我肚子好疼啊……”
她眼中涌出的两行泪,仿佛一泻滚水,直接浇在李彦和心头,疼得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他用尽力气稳住心头的震颤,柔声道:
“别怕,马上就到舒合殿了,我把所有太医都叫来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怀中女子的头微微点了一下,而后缓缓靠在他肩膀上,似是又晕了过去。
李彦和抱着她一路疾行,随着步伐的迈动,身后落下了长长一列殷红的斑驳。那血迹在地砖的莲花纹上晕开,让青石雕出的精美花朵,蒙上一层哀婉的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