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同伤不同医
宋院正不愧为太医院之首,确实医术高超。一碗药下去,李彦和的鼻血很快就止住了。
他躺在床上,赤着上身,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正在体内慢慢消退。
柏晓芙命香香将冷水泼了,去换盆热水,想将他身上的血迹和汗渍一一擦拭。可才擦完脸,就被床上人握住了。
骨节分明的大手,温度依然灼人。李彦和双目无神,盯着帐顶,平静地说:
“别擦了,叫他们烧些水,我想洗个澡。”
一桶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被倒进宽大的黄杨木澡盆,整个净室都升腾起水汽。皇上宽了衣,坐进热水里,摆摆手道:
“都出去吧。”
柏晓芙有些担忧,他自从服了解药清醒之后,一直这么平淡冷静,可她总觉得,这冷静下面,有潜藏的滔天巨浪。
她退至门口守着,左思右想,放心不下。见其他人已经走远,自己悄悄转身踏进净室,却发现,澡盆里根本没有人影。
一股惧意涌上心头,令她三步并作两步,直接走到盆边,这才看到,李彦和只是把自己整个人埋进了水下。
心下稍松的柏晓芙,随即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伸出胳膊就开始下水捞他:
“你的手掌受伤才包好,不能沾水!快出来!”
微微发烫的热水将李彦和环绕,水下一片安静。他睁着眼睛,看水纹在盆底晃出的光斑,粼粼闪动。
两只手上新包的纱布全部湿透,隐隐有粉色从下面浸了出来,散到水里,很快消失不见,伤口针扎一样疼。
不,还不够。
水中的人,慢慢将拳头握了起来。
这样才好,疼痛,能让他牢牢记住今天晚上的屈辱。
李彦和沉入水底,思绪万千,直到一双小手,捞在他腋下,强行将人提出水面。
骤然从水中出来,被寒冷的空气包围,他有些懵,但随即被来人劈头盖脸地吼了一顿。
“你这是干什么!要淹死自己吗!”
柏晓芙粗暴地拉过他的手,将纱布全扯掉,发现里面伤口不但泡得发白,还崩裂得愈加严重,更是气急败坏。
“你要是生气,摔东西、大哭、骂人,实在不行,出去跑两圈喊几嗓子都可以,作贱自己身体算什么发泄方式!李彦和,你就是个大傻子!天下第一的大傻子!”
少女脸上满是怒气,胸口大幅地起伏,刚刚为了捞他出来,弄得一身湿,两只袖子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
“我……没打算淹死自己……”
李彦和看她这么生气,一时心虚起来,双手巴着盆边,换了个靠近她的姿势,支支吾吾道:
“……就是觉得……我太脏了……想洗彻底一点……”
柏晓芙突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揽过李彦和的脖颈。
柔软冰凉的唇瓣,带着莲花香气,覆在他已经泡起皮的嘴上。继而有一枚小巧的舌尖递了进来,撬开封闭的城门,一路向前驰骋。
她像是在惩罚他说错了什么,要把后面还没出口的话,用力地堵回去。
起先的震惊过去之后,骨节分明的大手松开了澡盆边缘,几乎是遵循着本能,将少女淋湿的上身紧紧箍住,回应了同样热烈的吮舐。直到两个人都呼吸困难,才慢慢分开。
升腾的热气熏湿了柏晓芙耳边散落的发丝,打成绺儿粘在脸上。两个人额头相抵,皆垂首微微喘息。
良久,一滴泪,从女子姣好的腮边,落进了温热的水中,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你不可以这么说自己……”
李彦和回忆了一下刚刚找的借口,觉得她应该是误会了。
“其实……我指的是,出了好多汗,身上还有鼻血,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伏低身子,偷看泪流满面的少女,眼底有促狭的笑意:
“我记得方才在寝殿,我什么都没做啊?怎么就是你理解的那样了?”
柏晓芙咬着下唇,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一直红到耳朵根。见水里的人干脆用手支了头,好整以暇地盯着自己看,又羞又气地吐出一句:
“李彦和……你混蛋……”
明明睫毛上还挂着泪,却又瞬间羞恼得红了脸,她这副样子,让他哑然失笑:
“在大梁,敢当面指名道姓地骂我混蛋,你还是第一个。”
“怎么啦?我骂了!陛下要治我的罪吗!”
掌事女官直起身,一甩袖子,想摆个有气势的叉腰造型把场子找回来,却不想,甩起的袖子溅了自己一脸水。还没等她把眼睛里的水弄出来,已经被陛下拉进了温热的胸膛。
“对不起,我忘了你会担心,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眼睛里的水被再度涌上的热泪冲了出来,小女官把脸贴着他胸口,抽抽嗒嗒地说:“你心里憋屈……就哭出来吧……能好受一点……”
“我已经没事了。”
李彦和松开她,指腹轻轻揩去花猫脸上乱七八糟混在一起的水,微笑道:
“帮我洗洗背吧,出了汗黏黏的,我够不到。”
柏晓芙吸了下鼻子,点点头,走去外间又提进一桶热气腾腾的水,倒进澡盆,然后打湿毛巾,开始给他细细搓洗。
李彦和双臂搭在澡盆外,感受着背上轻柔的洗刷,沉思半晌,忽然开口:
“晓芙,你说得对,神策军是保护天子安全的一把利刃。这把刀,若不能握在自己手中,天子就是被拔去牙齿的困兽,只能任人欺凌。”
素手从盆中舀出一捧热水,淋上他光洁的肩膀,上面隐隐还有之前大力抓挠留下的红印。
不错,今夜永安殿动静闹得这么大,竟没有一个神策军士兵前来过问。这宫城,分明已是孙家说了算。
黄铜的盆箍映着皇帝精瘦匀称的胳膊,他沉静地说:
“告诉陈行简,他的方案我看过了,很好。等孙堂敬走了,立刻就着手实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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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大人近日走到哪里,都自觉周围人在对他窃窃私语。
作为随李荣登基而鸡犬升天的新贵,京中许多前朝旧人本就对他畏有余而敬不足。当面都是客气,背地全是讥讽。
而经过那一晚,原就少得可怜的敬意,更加大打折扣。
皇后雪夜提刀闯寿庆殿的事情根本瞒不住,一路的宫女太监都瞧见了。这种皇室小道消息一向传得飞快,又经添油加醋的联想,不知改出了多少个版本。京中众人瞧孙大人的眼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他想进宫跟女儿修好,递了几次牌子,都被红玉称病拒绝了。
泥人还有三分性儿,何况是带兵的大将。孙堂敬受不了西京这恼人的氛围,一气之下,招呼也没跟女儿打,带着随从提前回了剑南。
不过,关于称病不见这事,孙大人确实是误会了孙红玉,她是真的病了。
因在庭中耍了一夜长刀,又一身热汗躺进冰天雪地,孙红玉发了高烧,好几天都没退下去,人烧得直说胡话,时而嚷嚷“剑南”,时而叫着“祖父”,又哭又喊,嗓子哑成了破锣。
孙堂敬离开京城的第二天下午,孙红玉终于退了烧,人也清醒过来。
瑞珠喏喏地告诉她,孙大人昨天已经走了。
大病一场的野姑娘,听完什么也没说,在床上抱着腿,呆坐了半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烧退了,可她手脚依然酸软乏力,加上心中有苦闷始终无法疏解,孙红玉索性对外称病,谁也不见。
但是她没想到,第一个上门来看她的人,却是含华殿的那位许贵妃。
正经在京城长大的高门贵女许宜臻,仪容涵养,没有一处能让人挑出错。她听完琉金闭门谢客的理由,柔声柔气道:
“皇后乃是中宫之主,她生病了,我作为妃嫔,理应来侍疾才是。”
琉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她是随小姐在剑南玩大的疯丫头,舞刀弄剑她就略懂一二,像许贵妃这样慢慢悠悠地讲道理那她是完全不会。
要不,就让她进来?皇后娘娘这样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儿,说不定有个人聊聊天还好一点儿。许贵妃这么会讲道理,说话又好听,肯定比她们强。
于是孙红玉下午睡醒一觉的时候,就在床边看见了笑眯眯的许贵妃。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躺太久出现了幻觉,坐起来捏了捏许宜臻的脸才相信,这人确实是特地跑来看她的。
孙红玉愣了:她跟许贵妃有交情吗?
许宜臻对皇后娘娘上来先捏脸这个事儿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转身从瑞珠手里接过温热的药碗,舀起一勺说:
“皇后娘娘,臣妾是来侍疾的,您该喝药了。”
孙红玉看了看她手里的白瓷勺,不耐地摆摆手:
“哪儿用这么麻烦!”
说完,从她手里拿过药碗,端起来一仰脖,干了。
京城贵女许宜臻惊呆了,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个府上的小姐是这样喝药的。
孙红玉喝完药,把空碗往她手里一塞,翻身朝床内侧躺了回去,只留给许宜臻一个后脑勺。
贵妃缓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语言能力,问道:
“不苦吗?”
“一勺一勺喝不是更苦吗?”孙红玉微微回头,只露出下半张脸:“反正都得喝完,还不如痛快点。钝刀子割肉,跟这宫里的日子一样,烦得很!”
露出来的嘴巴被人塞进一块黄澄澄的东西,孙红玉嚼了两下,甜滋滋的味道立刻冲散了刚刚停留舌尖的涩意,她默默把身子转了过来:
“这是什么啊?”
“蜜饯果子。”许宜臻将手里的空碗放回小凳上,微笑着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已经是这样了,日子总得过下去。觉得苦,更要自己寻点甜头尝才是。”
一番话,跟着嘴里的蜜饯一起,在唇齿之间来回游走,孙红玉抬头看着许宜臻,不知该说什么,却听她继续道:
“经此一事,太后大约近期都不会来逼你了,还不早点好起来,享受一下难得的清净日子。老躺在床上闷着,多无趣啊。”
把嘴里的果子嚼完咽下,皇后娘娘坐起来,朝贵妃伸出了手:
“还有吗?”
许宜臻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黄纸包,打开递给了她:
“好吃吗?这是京城最有名的蜜饯果子,我前两天找人出宫采买的。”
孙红玉接过黄纸包,又捻起一个丢进嘴里:
“一般。我们剑南的柑子,从树上熟透摘下来,比这个好吃多了,干果哪有鲜果味美。”
“那倒是。”许宜臻轻叹一声:“可惜我没去过剑南,柑子运过来都是生的,又酸又涩,也不知道新摘的熟柑子是什么味道。”
孙红玉舌尖舔了一会儿黏在上颚的蜜饯,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
“其实,我也没好好逛过京城。成婚之前光顾着在府里砸东西了,当时看这破地方哪都不顺眼。现在想想,倒也没这么差劲。”
许宜臻忆起刚刚这位皇后娘娘如何豪迈地干了一碗药,心觉那时她砸东西的场面一定更精彩。
“我殿里还有福记的糕点,明天也带来给皇后娘娘尝尝吧?”
瑞珠站在床前,瞧瞧贵妃,又瞧瞧主子,暗里啧啧称奇。自那日从寿庆殿回来,皇后娘娘这些天跟她们说的话全加起来,也没有今天跟贵妃娘娘说得多。
贵妃娘娘是不是说明天她还来?那她明天一早得去尚膳局好好挑挑食材,争取留贵妃吃了饭再走。
大梁后宫仅有的两位妃嫔,围着一包蜜饯果子,悄悄话从下午说到了黄昏。
许宜臻见天色已晚,起身告退。行了两步,孙红玉忽然在身后问:
“为什么帮我?”
打开的窗户投进夕阳的金光,贵妃回头,向她微微一笑:
“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过以伤其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