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桔甘涩青
六月的最后一天,恰逢立秋。立秋分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虽是立秋,仍未出三伏,寿庆殿内闷热难耐。秋老虎的威力,让坐在殿中的孙红玉汗湿鬓角,瑞珠在身边不住打扇,也没什么效果。
端坐上首的太后,优雅从头发丝浸润到手指尖,看着下面的侄女,摇头叹气:
“有这么热吗,西京还是比剑南凉快些吧?”
孙红玉拿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
“我在剑南不用穿这么多层衣服,且热了可以去江里凫水,畅快得很。”
“你这般样子,哪有一点母仪天下的风范?”
“姑姑,你年轻的时候,好像比我玩得还疯吧?”
孙红玉望了望四周的陈设,端庄得甚至有些压抑,仿佛这里的主人,每日都在提防,被谁发现殿内有一丁点不合礼仪规矩之处。
那个年轻时跟她一样,凫水、舞剑、吃辣椒酱的女子,如今已经变成了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即便天再热,也要一丝不苟地穿上全套太后仪制。言谈举止,发髻上的步摇,晃也不会晃一下。
太后正了正手指护甲,意味深长地说:
“你知道,皇上最近这般姿态,所求为何吗?”
“不知道,不感兴趣。”孙红玉向殿内嬷嬷招手,让她再倒杯凉茶过来。
“他希望我提供一个合适的人选,进入神策军,与刘述分庭抗礼。你觉得,此事可为吗?”
“干嘛问我啊。姑姑,你知道我一向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孙太后觉得脑门上的青筋跳了一跳,辛苦维持的娴淑典雅撕开一个口子:
“不懂你倒是去学啊,天天关着宫门,不知道在里面忙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恨铁不成钢:
“你不懂朝事是吧,我讲点你懂的。那小皇帝求我们孙家办事,跟你吃两顿饭就算完了?我让你嫁给他,究竟要的是什么,这个你懂吗?明天又是初一了,按例他要歇在你宫里。吴嬷嬷,今儿就去把白喜帕给皇后娘娘铺上,我瞧瞧这洞房花烛到底哪天能落到实处!”
茶杯“咣当”一声落在桌面,剑南著名野姑娘孙红玉,一个挺身从座位上站起:
“你们让我入京,我来了。你们让我成婚,我嫁了。现在你们还要逼我圆房,给一个总共见了不到十面的人开枝散叶。我是个人吗?还是孙家延续荣华富贵的生育工具?”
孙太后重重拍在座椅扶手上,满头珠翠跟着一震:
“繁衍后嗣乃是内宅妇人天经地义的份内之事。莫说嫁给皇上,便是嫁个山野村夫,也断没有成婚两个月还是完璧之身的道理!”
“山野村夫的后嗣,也需要像个傀儡一样被你们操纵吗?若我将来生的孩子,还要重复陛下如今的命运,他还不如从没来过这世上。”
“你的孩子是我们孙家血脉,怎么能跟那个贱婢生的一样!若是你大表哥二表哥还活着,我何至于……”
“若是我大表哥二表哥还活着,只怕也要被姑姑和爹爹如今的胃口吓到吧!”
孙红玉冷笑一声:“人心不足,欲壑难填。姑姑,万事皆有度,你当心,过犹不及。”
言罢,她再不看妇人一眼,拂袖离去。
吴嬷嬷见姑侄俩今日竟吵成这样,忙走上前轻抚太后胸口,给她顺气:
“娘娘,您别着急。皇后娘娘还年轻,慢慢来,她总能体会到您苦心的。”
孙太后平息良久,才恢复了冷静。她摆摆手,对吴嬷嬷说:
“你去,叫张恩过来。”
“娘娘真的要帮陛下?”
“谈不上帮他,刘述这阉人确实碍事,且神策军不在自己手里,终是隐患。”
耳坠上大颗的珍珠映着妇人保养有方的容颜,只是在权力的熏染下,多了几分狠戾。她的声音,透着寒意:
“皇上想联吴抗曹,隔岸观火,我何不顺水推舟,再下一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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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华殿的木匠作坊里,许贵妃正对着她的“清风徐来”发呆。这东西好用也是好用的,可总觉得还不够。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从掖庭挖来的知音柏晓芙,也在发呆。不过她明显跟自己不一样,她的呆里,满是少女怀春之意。
柏晓芙打了个小巧的络子,把何三送她的金锞子套了,挂在身上。此时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捏着络子,指腹隔着软绳,在金锞子的边缘盘来盘去,满脑子都是他们在太液池畔心照不宣地约会场面。
何三似乎很忙,她日日都去池边等他,但他十日里也就能来五六日。他们其实从没有约定过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可是一入夜,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往御花园走。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许宜臻故意轻手轻脚走到柏晓芙身后,一把从她手里抢过了络子。
“娘娘!”
柏晓芙有些羞恼,但并不害怕。与许贵妃相处的这些日子,两人渐渐演化出私底里这般没上没下的模样。
许宜臻自知爱好独特,从小在闺中也没遇到什么知心好友。自遇到柏晓芙,相见恨晚,只拿她当姐妹,全没有什么尊卑之分。见她对着个络子遐想联翩,便生了捉弄的心思。
“什么啊,不就是颗金锞子吗。你喜欢,我给你一整盒啊。”
柏晓芙从许宜臻手里把络子拿回来,羞羞答答地说:
“不一样,这颗是心上人给的。”
“心上人?我们含华殿哪有男人,你不会喜欢上太监了吧?”
“才不是!他叫何三,是神策军的侍卫,我们在太液池认识的。”
许宜臻见她扭扭捏捏,仿佛变了个人,玩笑道:
“好啊柏掌珍,宫女和侍卫私相授受,还敢告诉主子,看我送你去宫正那里领罚。”
柏晓芙抱住身侧的人,在她衣服上蹭来蹭去,死活不撒手:
“贵妃娘娘才舍不得呢,我走了,就没人陪你做清风徐来了。”
“哎,说到这个,我都忘了刚刚是想跟你商量,我觉得这个东西还有改进的空间。”
柏晓芙看看已具风扇雏形的大作,心想:对,还缺通电当动力源嘛。怎么着,许姑娘要做大梁法拉第?
许姑娘不知道谁是法拉第,她只知道这个东西以人工运转其实很费力。虽然实际效果确实比单纯打扇所生之风更大,但是使用的宫人需要付出更多辛苦。这并不是她发明此物的初衷。
“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曲尺在后面摇一圈,能让风扇在前面转好几圈呢?”
许宜臻的喃喃自语,瞬间在柏晓芙脑子里点亮了一盏灯:
发电虽然不可能,但是通过改变机械结构提高传动效率,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啊!
她抄起毛笔,开始在桌上画图。不一会,一大一小两个齿轮就出现在洁白的宣纸上。
许宜臻看不懂:“这是何物?”
柏晓芙放下笔,得意地吹了吹墨迹:
“一个能让曲尺在后面摇一圈,风扇在前面转好几圈的东西。”
如果设计得当,还可以将手摇改为推拉,利用全身带动肩肘,比单纯靠手腕发力,会更轻松。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伟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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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给许贵妃恶补了一下午角速度、半径与齿轮的齿数之间的数学关系之后,柏晓芙觉得自己梦回高中物理课堂,整个人都不好了。
好在许贵妃不愧是大梁工科第一人——工部许尚书的女儿,虽然知识体系漏成筛子,愣是凭着强大的天赋理解了这一切。
想一想,这大梁皇宫真是有意思。皇后消极怠工,贵妃醉心机巧,所有宫女都安分守己,没有一个想爬床上位的。虽说前朝明争暗斗无数,但后宫,却和平得吓人。
柏晓芙坐在太液池边老地方,眺望平静的水面,胡思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肩膀突然被人一拍。
“等很久了吗?”李彦和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黄绿绿的东西塞给她。
“桔子?现在就有桔子吃了吗?不是才过立秋没几天?”
“从南边运来的。现在南边在打仗,难得运点新鲜瓜果,桔子都成了稀罕东西。”
一共运来两筐,一筐送去了寿庆殿给太后,一筐留在了宣德殿。他想这时节桔子金贵,就偷偷藏了一个带过来。
“你哪来的啊?”
“呃,我今天当差,皇上说我站得挺拔好看,就赏了我一个。”
柏晓芙小心地把桔皮剥下,一股清新甘凉又微涩的香气瞬间在周围弥散开来。她把白络一点一点撕干净,然后递过去一瓣:
“喏,一起吃。”
李彦和接来丢进嘴里,上下牙齿一咬,丰盈的汁水立刻充满了整个口舌。
他转过头看看表情同样扭曲的柏晓芙,皱起眉头:
“好酸。”
“南方路远,不能摘太成熟的,要半生不熟,运过来才不会坏,酸点也正常。”
“别吃了吧,太酸了。”
“不要。”柏晓芙又剥下一瓣放进嘴里:“我觉得是甜的。”
“哪里甜啊,不但酸,还涩呢。”
“心意是甜的。”
桔子的白络粘在她手指上,带着早秋独有的气息。柏晓芙注视着身边男子一双浓眉之下,星光般闪烁的眼睛。
“如果我们以后可以离开这里,你愿意娶我吗?”
李彦和很想说,他非常愿意。他想告诉她,她送的荷花香囊,他每天贴身收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
他觉得自己像是中了魔一样。每晚回去后,他都告诉自己,今天是最后一次偷溜出来找她,可是一次又一次,根本无法自控。
就如在沙漠中行走多日的干渴之人,遇到一泓清泉。喝一口,又喝一口,恨不得,直接将自己溺死在这里,再不前行。
“我位卑言轻,前途渺茫,且做的又是危险营生,不知哪天就会没命,着实不是良配。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没问这个,我问你愿不愿意。”
柏晓芙看着眼前男子的耳朵由红转白又转红,故意把脸凑近,说话的气息几乎喷在他脸上:
“我看出来了,你愿意。我也愿意。”
这张脸离自己着实太近,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莲花香气,与自己所带香包的味道一模一样。
香气钻进他的鼻子,又侵入他的大脑,然后找到他理智的中枢,嚣张地放了一把火。
李彦和突然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吻了上去。
就一次,他就放纵这一次。
一世傀儡君王,不知哪天就会死在权斗的角逐场上。醒也是克制,梦也是克制。这一次,或许是他寡淡生命里,唯一一次出格。
就当是,以何三的身份,与她告别吧。今日之后,他会让何三,在这世上,彻底消失。
青桔的涩味,在两人之间辗转,染上了他们共同的气息。
当晚,柏晓芙躺在自己舒服的乳胶枕上,翻来覆去,傻笑个不停。
得想想办法,把这个极品好男人留在身边。等她完成了任务,就去跟卜辞讨讨价。最好是他能来这边,若是不行,她留在那边,也不是问题。反正在哪里不是打工呢?对了,以后孩子起名就叫乐乐,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嘛!
当晚,李彦和盯着明黄的床帐,一夜无眠。
天将明,首领太监王达来叫他起身,准备上朝。
李彦和从怀中取出那个荷花香囊,想要丢掉,却终究舍不得,又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