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游戏
走到小区外的公交车站时,时间已经定格到午后了。
盛夏的午后大概是最讨人厌的。暑气蒸腾,阳光格外灼热。
公交车站没有树荫遮蔽,路知烟只能靠在站牌下借着一点阴影躲太阳,一边百无聊赖地翻着上午做的题目,一边等待着那辆不知道何时会来的公交车。
热浪一波波袭来,汗水渐渐浸湿后背,她的头脑也似乎要融化在热浪中。
都怪沈默恒。
如果不是他要家教,她此刻会和往年的暑假一样,呆在市图书馆,吹着冷气喝免费白开水。
如果不是他不要她家教,她此刻会呆在他的大房间,吹着冷气吃冰淇淋。
正烦闷间,手机上收到一条信息,“你走了吗?”
是他。
她翻书的手一滞,愈发烦躁,回了一个“?”
“姐姐,请问你走了吗?”
是祈求的口吻。他想要讨好她的时候,就喜欢这么称呼她。
“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我想见你。”
“为什么?”
等了又等,对面终于回了消息,“请抬头。”
她于是依言抬头,远处,心心念念的公交车并没有出现,给她发消息的人倒是站在那里。
少年戴着那顶熟悉的棒球帽,攥着手机,像是想要上前,又像是想要远离。
他还是不敢走过来。
路知烟往前走了两步,他没有动。
她又往前跑了两步,沈默恒不动的身影忽然后退了几步。
胆小鬼。简直像一台荒唐的追逐游戏。
她气得几乎要笑出声来,觉得好笑的同时又觉得荒谬,于是收起书本,自顾自往山下走去。
一步入山道之中清凉的树荫下,她的心情就松快了一些。
虽然回家的路很长,但她现在的头脑混沌,心情糟糕,正好需要适当的步行来清醒。
快走到山下时,她回头看去,不出所料地,沈默恒远远地隔着一段路,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是什么意思呢?
不挽留她,却跟着她。
整理心绪,给他打了电话过去。对面的人很快接了,却不说话,一时之间,只听见他轻微的呼吸。
“你不想对我说什么吗?我以为你跟过来,是有话对我说。”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你不想要我做你的家教,是你的权力。”
“不。你很好,我没有这么想。”
“为什么,没有这么想?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路知烟自然地反问,他却立时失了声,不自然地转向另外的话题,“我很愿意,也很想要你,做我的老师。”
她不耐烦于这车轱辘的对话,“我都要走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阿恒,有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是真的这么想。我不想你离开。”他紧张起来,向来平板的语气开始磕绊。
真的不想我离开吗?
她微微仰起头,以便将视线上方的那个人更好地看清,轻笑着半开玩笑半命令地说:“不想要我离开的话,现在就跑到我面前。”
然后伸出手朝远处的他晃了晃,利落地挂断了通话。
他会来吗?
少年的身影没有动,仿佛凝固在那里。
算了,就这样吧。
她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包里。
此时,那辆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的公交车终于款款而来,她不再张望,扭头跑向前方的车站,终于赶着上了车。
车厢里空荡荡的,她习惯性地坐到了最后排。
然而刚一落座,余光便瞥到有人影在玻璃外一闪而过。
匆忙的脚步声之后,一只不期然的大手卡在车门之间,自动车门瞬间缓缓打开,露出一张被棒球帽半遮的脸。
少年刚经历过剧烈的奔跑,喘着气上了车,焦躁的目光逡巡,在偌大的车厢内游弋一圈之后终于在她的身上落下了坚定的支点。
路知烟坐在最后一排最左侧靠窗的空位,冷脸望向窗外,视而不见。
他低着头走过来,坐在和她相对的最后排最右侧的位置。仿佛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坐得小心翼翼,高挑的身体蜷缩在座位之间。
路知烟故意转头看他,他就回避似的一直看着窗外。耳侧一片红意。
刚才叫他过来他不来,现在却又这样离不开她一样。
路知烟想,她曾以为沈默恒是个简单如白纸一样的傻瓜,她和他说的很多话都是谎话,可现在却又不得不承认,有时候她确实看不懂他。
被发现喜欢她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却又不是完全逃离,而是退却之后的追逐。
但不管怎么说,这场你追我逃的游戏至此,才终于有了些意思。
她再次打开手机,给他发消息,“你跟着我干什么?我没有叫你跟着我。”
“我不想要你离开。”他很快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敢坐在我的身边呢?”
她看着他的手指在飞快地动作,却始终没有收到消息,似乎是在纠结措辞。
半晌,她终于在手机屏幕之上看到他的回复,这大概是一整天里除了那些画之外最能窥见他真正心事的东西了,他是这么说的————
“我不配。”
这几个轻轻巧巧、简简单单的小字却极有分量的压在她的心头,几乎叫她生出些微的怜爱之意,下意识地勾勒出少年卑微的姿态。
他的自卑,让他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似乎相隔千里。
她的心稍微温柔了一些,“怎么会?为什么要这样想。你很好。至少我觉得很好。”
“不,我什么也不是。”
“刚才,就是我中午离开别墅的时候,你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挽留我的举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是。”
“好吧,那你可不可以变好呢?就当是为了我。”
没有等他答话,她径直起身走向他的座位,迎着少年惊愕而羞涩的目光,落落大方地邀请,“阿恒,一会我们一起下车去图书馆吧,我给你补习高中的第一课。”
沈默恒关上了手机,点点头。
在路知烟看不见的对话框里,是几个他尚未发出的字:“我不想你看到我狼狈。”
那天下午的补习很顺利,之后路知烟就和他约好第二天还是去他家里补习。
而关于沈默恒的素描本意外事件就这样轻轻地带过。
此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不提这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路知烟的家教事业也就此步入正轨————
虽然平时看起来沉默寡言、不动声色,但沈默恒并不笨,只是反应迟钝。某些地方,他的头脑可以说是很灵光。当然,他的这种灵是有缺陷的。
经过早期的摸底和测验之后,她发现沈默恒对于言语类的科目,他的理解和反应并不算迅速。
但对于数字符号,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度,思维迅捷灵敏。尤其是那些难题怪题,举重若轻之间,往往能有灵光一现的巧思。
另外,也许是会画画的缘故,他的字也相当好看。这在笔试中,无疑是很能拿卷面分的优点。
非要在路知烟过往认识的人之间举例的话,沈默恒的这种天赋有些像任筱潇。
当然,潇洒自信的任筱潇比起他更天马行空、不拘一格。字,也更丑一些。
路知烟自己则是更像李潮,平稳厚重,稳扎稳打。
她当然不能照搬自己的模式教沈默恒学习,而是在咨询过任筱潇之后,选择一种更适合他的方式————
有选择性强化薄弱科目,大量刷题形成记忆。
有针对性巩固擅长科目,少而精地做题确保优势。
沈默恒沉默着遵从她的教学,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学习方式。
他们漫长暑假的生涯就这样在燥热的天气里平缓地前行,看起来毫无波澜————
每天上午的讲解基础课程之后,中午时分,他们会一起去餐厅吃玲姐精心准备的午餐,然后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看新出的电视剧。
路知烟很珍惜当下可以娱乐的机会,所以聚精会神,而他只是陪着她,一带而过地听着,眼神散漫。
有时候,她不看电视,会看着他画画,画的大多是一些风景静物,比如第一次家教那天,他还未完成的花园玫瑰图。
而那本关于她的素描本也早已被放好,换上了新的一本。
下午则是刷题的时间,沈默恒会做她专门挑选好的习题集或者试卷。
完成之后再集中批改,对照答案,讲解、反思错处,查漏补缺,完善知识网络。
某一天,她给沈默恒布置好了题目,在等待的间隙,一个人坐到窗边看书。
沉思之中,一片寂静,埋首于试题的他忽然听到她的惊呼,“阿恒,你看窗外。好像要下雨了。”
少年闻言放下笔,走到窗台下,站在她身边。
被一方玻璃所隔绝的外面,原本晴明的天空转瞬之间变了颜色,乌沉沉的雨云占满了目光所及的视野。
狂风席卷,花园里的草木左右摇晃,呈现出几乎要折断一般的姿态。
“是台风季的雷雨。”他说。
“是吧?和我们小时候的雨一样。”
她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满天风雨,半是惊喜,半是恼怒,嘟囔着:“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要下多久,一会怎么回去呢。”
他听着她的抱怨,想道,但现在好像已经回到那个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