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正是暴雨夜,雨雾弥漫,魏朝小皇帝从宫门口拖回来一个人,顾不得冕冠歪斜串珠晃脸,莽着劲胡乱地扯着地上的人前行,脸上带着癫狂相。
宦官婢女都贴于宫墙底下跪坐,手垫着头磕在地砖上,雨下得急,雨水不断灌进口鼻内,却无一人发出声响。
长倚灵身体像一滩软肉,在拖行过程中不断被身下残破的地砖撞到,丝丝缕缕的血还没让人瞧见就被雨打散了。
一路上晕了又醒,醒了又晕,长倚灵面色如纸,在到殿门前时彻底没了意识。
魏永琰将人甩到柱子上,愣了一下又俯下身,一改之前的暴戾,竟是温温柔柔地把长倚灵扶正靠好,嘴里念念有词:“你可不要死啊,我还没玩够呢……”
话说完,他探了下长倚灵的鼻息,满意地起身。
身上的冕服蓄满了水,刚刚在外面不觉得,现在一进殿内就觉得沉重不堪,魏永琰暴躁地把衣袍脱去,要往里间走。
殿内常年不准宫人进入,但魏永琰一进去就闻见茶香,他常年服用丹药已经无法正常思考,额上青筋暴起,面色狰狞着就要提刀进去斩杀擅入之人,可下一刻被人踹倒在地。
魏永琰抬头,在看清人后用力的面部柔和了下去,他笑得人畜无害,“阿父……阿父你怎么来了?”
摄政王一只脚还踩在皇帝肩上,他抬着头颅,一双眼睛往下看,年轻的皇帝不过十余岁,长得却已经有九分像先皇了。
王胤身上华服一丝不苟,飞肩袍更加显得他身形伟岸,皇帝伸手要摸他的靴子,他将脚放了下去,转身走开几步,开口问:“你带宓阳公主去了千朝?”
魏永琰仍坐在地上,盯着王胤的背,舔了舔嘴皮,“是啊,我带她去了奴隶市场,让她母国的人亲口告诉她,告诉她她大哥怎么被她二哥钉死的,告诉她她曾经的家仆是怎么弑主夺位的,再过几天千朝就要改国号了吧……”
王胤缓缓转过身来,眼睛睨着他,“这么久了,你应该也玩够了,今天杀了她吧。”
魏永琰脸上浮现懵懂的神色,“可是……”
却没了下文,只喃喃重复着“可是”。
外面的暴雨被殿墙隔绝,只能依稀听到几声雷,王胤在这等小皇帝等了几个时辰,直到下雨,宫人焦急地通报魏永琰淋着大雨回来了,他却只觉得平静,魏永琰越来越疯了,是件好事。
魏永琰目送着王胤被宫人簇拥着护送回去,他犹豫了一会,提着短刀朝大殿走了过去。
长倚灵浑身滚烫,自己却只觉得冷,抖着没有血色的嘴唇,幽幽转醒已是一炷香之后,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才堪堪将眼睛眯开一条缝。
皇帝身上只穿了白色中衣,冕冠却戴得很好,像是被人仔细整理过。
而看到他蓄力提着刀,长倚灵松了口气,莫大的解脱。
魏永琰狞笑了起来,右手疾风般扼住她的喉管,“你很想死吗?”
长倚灵眼前发黑,看着他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下一刻魏永琰就就着这只掐她的手将她掼到了殿中央。
地上摆满了一箱又一箱珠宝,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周围唯一的落脚点,珍奇各异的珠宝折射着烛光,殿内亮如白昼。
魏永琰不断抬起胳膊又落下,将短刀反反复复地插进离他最近的一箱珠宝内,如同泄愤一般,“挡我阿父,挡我阿父……去死……”
长倚灵合眼不看,只想着这刀什么时候才能落到她身上,她现下丢了舌头,也没了一条手臂,每次自以为结束了的时候魏永琰就会耗尽魏宫中之力救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狂躁的声音没了,长倚灵静静等着,迟迟没有动静,她睁眼,魏永琰平静地看着她,剑眉星目,这时像个正常长大的孩子。
“宓阳姐姐,我真的舍不得你。”魏永琰眼中好像有泪。
长倚灵看惯了他这幅样子,如果不是等下送她上路的人是他,真会叫人误会是何种姐弟情深。
也许是见长倚灵没有反应,魏永琰又暴起,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摔到了最大的一箱珠宝上。
“长倚灵!”魏永琰的吼声响彻大殿,他旋即又开始发笑,阴恻恻地在长倚灵耳边说话,“……你知道谢逐吗?”
长倚灵听他话锋急下,一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魏永琰急躁地站直,在原地转了几圈,指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这一箱,不不,这一些,这满殿的珍宝,都是他送来赎你的!”
长倚灵费力地想要抬头看他,却被魏永琰又摁回去,他好像是找到什么特好玩的事情一样,激动地说:“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你却连听到他的名字都要反应这么久……我给你个提示吧,他就是你的母国千朝新任的皇帝!也是你二哥的家仆!”
长倚灵记得这个名字,但也是最近记起来的。在千朝的奴隶市场,听着同样被关押的人低声交谈时提起过他——长枪斩头颅,是踩着无数尸骨爬上的龙椅,暴虐异常,曾将至交好友施以束发极刑。
但长倚灵只记得他时刻遮面,仅露出一双极具记忆点的眼睛。
“他夺了你家的皇位,还想要把你赎回去,不忠不义,还对以前的主子有了不该有的感情,天下人把他骂成了过街老鼠。”魏永琰接着说道。
他说完就期待地看着长倚灵,长倚灵清瘦嶙峋,淡淡回望他的眼睛,似乎能将人烧穿。
没能看到他期待中的神情,魏永琰只能继续说:“你知道吗,你真的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现在这世道,不论旁人怎么心狠手辣怎么手足相残,你大哥和二哥都如何地爱你啊,尤其是你二哥……”
听到这话长倚灵终于瞪了他一眼,魏永琰像是受到了鼓舞,“你听话一点,不管他们谁即位你都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惜你家气运已尽……但是夺位的是谢逐啊!”
魏永琰好像是代入了自己,似乎真心实意地为长倚灵感到惋惜,他扭头看着满殿珠宝,啧啧叹息,“对于他个名不正言不顺弑主夺位的人来说,这些应该已经是全部了。”
他接着也趴到箱子上,和长倚灵面对面,“你觉得后悔吗?你冷心冷情,终日郁郁寡欢,被长奕关在身边,你是不是以为没人会来爱你了?”
他抚摸手中短刀,极其珍重地将刀缓缓捅进长倚灵心口,像是享受一样,魏永琰显得很慢条斯理。
血从长倚灵胸口快速地晕出来,魏永琰音色清脆,稚气未脱,“你九岁那年,揽月宫大火,你觉得是谁救你出来的……千朝的新皇帝日日上朝都要戴面具,人前人后都不愿意让人看见脸,他个贱奴从泥土到九五之尊,竟是个毁了容的丑人。”
“我是真不舍得杀你啊,这些日子也只有你陪我玩,宓阳姐姐,你看我对你多好啊,还让你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还带你去体验了人间百态。你在下边也不要觉得寂寞,我会让谢逐来陪你的……”
长倚灵口中和心口喷涌出鲜血,死前只有“谢逐”二字萦绕心头,这个连走马灯里都痕迹鲜少的人。
她这一生,从未与命运反抗过,也从未对生有过希望。所以一直以来,圈禁也好,和亲也罢,事事顺从。
她当了个傀儡公主,浑浑度日。纵其一生,战火纷飞,颓唐乱世。
最后她还是遂了魏永琰的意,恨恨而终。
……
“倚灵,倚灵?”
马车颠簸,前方就是目的地,而这次要护送的人还没醒。
“太子殿下,这怎么办?”一个穿青色布衣的人说。
太子长风忧心忡忡地握住他妹妹宓阳公主的手,“她昨夜才淋了雨,才退烧又要逃命,实在不行我就再做安排,以后再将她送走。”
长倚灵迷迷糊糊地,听见昨夜淋雨,以为自己还没死透,猛地睁开了眼睛。
“公主!殿下,公主醒了!”
长风立刻低下头查看,一副大喜过望的表情,“倚灵,你还好吧?”
长倚灵一时间看见长风竟不知作何反应,看着眼前这荒唐的一幕,她还没来得及接受,马车帘便被人掀开。
“殿下,二殿下派人追来了。”来人说。
长风便没有多做查看,直接劈头盖脸交代着长倚灵,“时局动荡,父皇一心想着送你和亲,长奕又屡次控制你,也许出宫才是你的活路,至于之前你说的计划,我不会答应……我为你准备了一包袱金银细软,你往东去就会有人接应你,等马车一停你就跑,知道了吗?”
“殿下快点,行宫士兵交接,缺口只有这一炷香时间,再等就来不及了!”
马车恰好奔至一处隐秘之地,长风眼眶泛红,抓着长倚灵的手更加用力,“倚灵,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来接你。”
他抱起长倚灵翻身下了马车,长倚灵刚站稳,马车就要掉头,长风蹲在车头示意长倚灵快跑,“记住,往东会有一群红色家纹的人接应你,倚灵,路上小心!”
长倚灵双臂完好,抱着一包袱金银细软,脚下正踩着泥土地,有一刻不真实感。
她随即反应过来,撒腿往东跑。
她记得这次逃跑,最后她还是被抓回去了,但是现在她必须跑,这样此次计划才能和长风脱离干系。
太子长风,皇帝嫡子。是整个宫里最后一个真心待她的人了。
千朝现在四面楚歌,鹰顾狼视,皇帝昏庸,为了朝天祭大兴土木修建了天乩行宫,所有皇亲国戚和朝臣家眷都随行于此,戒备森严,但对于长倚灵来说却是一线生机。
对于她的灵魂来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大幅度的身体运动了,因此跑得踉踉跄跄。
也许人可以易容,但是她的手臂和舌头真真切切的存在感告诉她,一切都重来了。
现在一切都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思绪纷飞之时,她才反应过来,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一路上都不曾出现什么接应之人,她上一世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提不起兴趣,更不会追查路上原本应该接应之人的下落,长风也一直以为她被接应到了。
跑出一段距离后长倚灵停了下来,她的精神力损耗太大,脑袋已经昏昏沉沉了,偏偏祸不单行,两个流民模样的精瘦男子拦住了她。
乱世之中,流民四窜,长倚灵衣着不凡,又抱着一个包袱,现在活生生就是这两个流民的盘中餐砧上鱼。
这两人已经饿得失去了理智,当即就要冲过来杀长倚灵,长倚灵转身就跑。
树林茂密杂乱,枝条叶片不断擦过长倚灵身上,留下许多伤口,但她没有减速,吊着一口气依旧往前跑着。
她不禁感慨,自己离开长奕这么些年终究还是变了,如果是上一世现在的自己,只会乖乖等死,像提线木偶,没有任何自我意识。
一个晃神,长倚灵吃痛,被青苔滑了脚,直直朝山坡下滚去。
长倚灵果断丢了包袱,滚得天昏地暗,几度让她晕厥。
她最后被拦路石截住,堪堪护住脑袋才免了大祸。
流民还在穷追不舍,长倚灵摸到手边的尖锐碎石,目光如鹰。
她刚刚已经反应过来了,接应之人是被太子妃调开的,说不准这两个流民也是太子妃派人引来的,只是她上一世没有跑出多远才没有被抓到。
太子庸才,一直受制于太子妃,太子妃又心狠手辣,一直拿她当累赘……她早该想到的。
长倚灵指尖用力,硌在石头上,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要集中精力。
“废物大哥……疯子长奕……皇家全是没用的玩意。”长倚灵眼前发黑,只能细碎地说着这些来刺激自己。
碎石已经嵌入皮肤,可是这痛感却逐渐被昏意占领,长倚灵使劲将它旋了一周,脑中霍然清明。
那两个流民已经搜刮完她落下的包袱,一副餍足模样地朝她而来。
翻江倒海的恶心,长倚灵撑着站起身,如弦上箭,警惕地瞪着他们。
她刚看准了时机,准备背水一战,身旁就闪过一个黑影,仅几个瞬息之间,那两个流民就已经躺在地上叫苦连天了。
身手利落,体格也健硕,这人穿着布衣,一双布鞋也已经磨破。
长倚灵盯着他的背影,依旧不安戒备。
流民试图反击,却被男人的身法震慑,结结巴巴几下,道:“你也是看上了她手里的财物吧,见者有份,这位爷也让我们沾点光呗。”
男人站在原处没有说话,看向他们的眼神不善。
“我们只要一锭银子,其他归你……女的也归你!”他们以为是男人不满意分赃,又让了一成。
他们打量着这人,小麦色皮肤,肌肉壮厚,衣服破烂不堪有很多补丁,但是看着体格和神态气质,想来应该是家道中落,他们想到这里,又多了几分这人会和他们分赃的底气。
男人开口,声音瓷实敦厚,“我为什么要和你们分?”
两人都是大惊失色,“你就算能打得过我们,但何必要吃这些苦头呢……”
“滚蛋。”男人怒目睨着他们,语气生硬,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们扒皮抽筋。
两人本来打算拼死一搏,现下被男人两个字吓得两腿颤颤,将身上财宝尽数丢下,对视一眼直接跑了。
长倚灵不知道男人的目的,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男人等了几瞬才转过身来,他脸被黑布遮着,露出的脖颈烧伤遍布,想来黑布之下也是同样的光景。
长倚灵直直打量过去。
错不了,这人是谢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