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修）
若有似无的叹息从仿生机器人口中吐出，与人类太过相似的反应引起阿德里安娜一阵鸡皮疙瘩——联合政府叫停仿生人开发有多方面考量，真正说服她的还是对伦理的担忧——倘若有朝一日技术不再可控，仿生人是否会调转矛头对转它们的创造者？
昂热家宅保留下的仿生人虽然具有一定智能，仍能轻易将其同真正的人类区别开来。眼前这位，智能程度已经超过‘仿生人’这个阈值，开始让人感到不适起来。
庭院里栽种了不少翠竹，她们所在的院子素来被白家用作招待客人的景观园林，依照时令轮转种植了不少植物，又佐以假山流水，使得其中气候温润适宜。其中一步一景的设计更是让人难以移开眼。
不过近几年院子另作他用，阿德里安娜不必担心误入的宾客撞破这充斥着刀光剑影的“幽会”，对美景欣赏的精神可以全用来警惕面前的仿生人。倒是“银川律”转头看了看那些在模拟风浪中摇曳、用叶子发出浪涛的竹群，似是感叹：“这些竹子说不定一辈子都没法知道自己存在之处不过是人为构筑出的虚假环境。”
“没有进化出抗污染能力，离开现在的环境只会是自寻死路。”她平静道：“如果只是讨论园艺话题，倒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名为“银川律”的仿生机器人似乎看出了她的不适，整肃神情，将表情维持在了仿生人应该有的表情区内：“不，白炽小姐，我们只是想和您找个时间谈谈。”
“——关于白薇参加反叛军的议题。”
阿德里安娜仿佛听到了个极其有趣的笑话，她冷哼一声，尽显冷淡：“她不会再参加你们的任何活动。之前不过和家里赌气才参加了你们的小打小闹，现在她有自己想努力的方向，不再考虑了。”外骨骼手链材质延展，攀附上她的指尖，构成安娜锐不可当的指爪。“我听说为了让你们同意将白薇的名字彻底从历史记录中抹去，长辈们花了不少心思，甚至许诺了反叛军一些好处才让你们松口、退到暗处去……”
“怎么？现在是吃完了好处又想从我们这里讨？”
仿生人不在意她的态度，作为技术造物的他本就没有感情倾向，只要将话语成功传达就好：“不，我们只是想为您和家族提供一条更好的道路。”
“您住在悬浮城市，对底下的许多事并不知晓。”载入的银川律记忆时不时会干扰他的判断，仿生人将干扰源在数据中封存起来，继续道：“联合政府对地下城的管理并没有宣传的那样美好。甚至可以说，联合政府完全抛弃了地下城，任由它被居心叵测者掌控。
“反抗军的出现也不过顺应天时。”
不得不承认，有银川律的记忆在前，即使安娜·昂热露出挑衅的表情，他也觉得那是鲜活而有趣的：“这次既然能潜入您身边，我们自然也有渗透到其它地方的实力。”
“但你被我认出来了。”安娜笑起来，竹林间的人造风拂过发梢，将最后一丝对警惕的掩饰也卷走，赤条条展露出来：“潜伏工作不好做吧。”
仿生人大概也意识到和这样的人拐弯抹角行不通，摊开谈还有一丝可能：“是的，但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他顿了顿，“如此‘无懈可击’。”
是人就会有欲望，有欲望也就有了能被说动的筹码。他作为仿生人，自诩对人性看得透彻，说出这番话也不足为奇。“但是经过我的测算，您的欲望实现起来比其它人更加困难——您喜欢靠自己努力抓住的东西，对吗？”
拒绝他人在背后掌权，自己做那享有荣华富贵的傀儡，这类人通常也很难以寻常可以许诺的东西说动。但反叛军确实需要白家和昂热这样在两界烈火烹油的悬浮城市家族做内应，最好时不时做些小动作让联合政府忽视地下城的种种异动，最终成功实现偷梁换柱的计划。因此哪怕经计算成功率很低，反叛军的系统也认为值得一试。
“其实我们得到了不少大人物的关注，其中也不乏向我们抛来橄榄枝的，只是太过急于‘交朋友’会将我们暴露在检察官视线中，反而得不偿失，反叛军并没有接受所有人的友谊。”
“眼下我们在您面前主动暴露，正是诚意的一种体现。”仿生人观察着阿德里安娜的面部表情，试图通过算法分析其内心活动：“在事成之后，我们应允您地下城的部分利益，包括一些辐射矿物的开采权……”
安娜·昂热不为所动，仿生人猜测或许是因为风险太大，主动提示开始就提出的另一计划：“如果您担心联合政府会将视线放在您身上，可以让白薇小姐再次加入反叛军，以此作为我们二者合作的见证。”
“白薇小姐的继承顺序仅次于您，但由于她是omega，继承阻力要比其它人多6434个百分点，所以系统推测最终还是由您继承一切。”
“根据理性最优原则，让她加入反叛军是效益最大化的选择，您在少一位竞争对手的同时还能获得反叛军的支持，相对的，您承担的风险也随之降低……”
如果说刚才系统没有从安娜·昂热脸上分析出任何情绪，那么现在它结结实实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阿德里安娜·昂热每个表情都在阐述一个事实：她生气了，而且火气很大。
“我突然觉得人类短时间内还不会被人工智能超越。”她微笑，系统却没读出任何愉快的情绪：“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我们谈、崩、了。”
……
“黑曜石？”艾登虚点着烫伤的地方，借通讯手环的自拍功能看了又看，确认不会太影响容貌后才多少放心下来，将注意力转到了伊娜的话上。“之前好像听谁讲过，但是有点想不起来了……”
“……”前段时间才和他讲过，转眼就被忘个精光，果然不该对悬浮城市的绣花枕头omega抱有信心。伊娜忍住一肚子吐槽，检查了下地上的omega，在确认对方受到电击后还清醒着，把心重新落回肚子。
如果晕过去了才会让她难办呢。
哪怕脑袋愚钝如艾登，此时此刻也回过味来，他像曾经课间和其它omega朋友八卦那样凑近，神秘兮兮地问：“我记得如果事迹广为流传，至少也对反叛军做了不少贡献吧。”
……为什么混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还被她们针对。
“因为站错队了。”伊娜言简意赅，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想象空间，艾登为她的无趣懊恼地叫了一声。
她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满足有些人八卦心的。伊娜看上去大概三十往上，因为常年严肃不爱笑法令纹已然爬上了脸颊，为她更添几分威严——作为艾登的上司，伊娜就算在反叛军内部也有着一定地位。这次任务能让她出动，多少也侧面反应了“黑曜石”在反叛军内部的名声。
“你好，银川律。”她同他打招呼，语气像在问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一样随意，即使他到现在滴水未尽：“看起来你的感情生活过得很滋润啊。”
“和你没有关系。”银川律竖起尖刺，哪怕知道现在激怒敌人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他也不愿服软——就为她话语中对他感情的嘲讽态度，对方就值得这个。“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从我嘴里什么也得不到。”
“请不要这样，我只是稍微关心一下前同事而已，没别的意思。”
伊娜丝毫没有被他话里的尖刺激怒，她看着捆在对方身上的束缚器因他激动的情绪一再紧缩，看似怜悯地提醒：“别挣扎了，再挣扎，恐怕我们还没有动手，你就已经替自己选了个窒息而死的下场。”
艾登有些新奇：“这个束缚器还可以控制松紧的吗？”见上司颔首，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求：“给我玩会吧，我保证会按你的要求做的！你说紧就紧，你说松就松，怎么样？”
兴奋的亮点在艾登眼中悦动，他好似找到了好玩的玩具一样，见伊娜没有松口的意思，继续央求道，甚至大有再不同意就抓住她手晃荡的意思：“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场看到刑讯呢，就让我玩玩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原本造就的优势压迫氛围被这个蠢蛋搅和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反叛军内部如今禁止内讧，伊娜简直想一枪崩了他。泄愤似地将权限换绑给艾登，让他滚一边研究去。转过头又见到银川律眼中明晃晃的嘲笑，终于有些绷不住了：“笑什么笑！”
银川律不笑了，他不笑时比笑起来还要恼人，黑蝶似的睫毛随着呼吸微闪，看她跳脚似乎成了他现在最大的乐趣：“我为什么不能笑？”你们看起来和笑话没什么两样，为什么不让人笑？
“就凭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本来应该再当会谜语人，挑拨他和阿德里安娜·昂热的关系，趁机让银川律答应做昂热身边内应的。现在这么一折腾，伊娜完全没有了这种心情。“等你恢复记忆了，会求着回组织的。现在还是不要妄言为好。”
“那我就这样一辈子不恢复记忆好了。”他忽地笑起来，等待着一血封喉的黑色蛇类拨开轻盈水面浮出，冲她露出毒牙：“小姐会喜欢我一辈子的。”
小姐如果不再喜欢他了，他会匍匐在她脚下，一遍又一遍祈求她施舍一眼，再多一眼——小姐如此善良，是拒绝不了他的祈求的。那样她眼中仍然全都是他，半分不会分给他人。
果然还是之前那个死样子。伊娜在心中翻起无数白眼，她眼下瞧见了蛇，断然没有放任对方七寸从自己手中溜走的半分犹豫，伸手正准掐中要害：“呵，你想不起来，自然也就永远无法知道阿德里安娜·昂热为什么会从那么多人里一眼就选中你了。”
他流露一丝迟疑，伊娜趁胜追击：“银川律，我有时真羡慕你那股缩起头做乌龟的劲。怎么？蒙住眼睛，捂住耳朵就可以告诉自己小姐永远爱我，小姐一辈子不会抛下我一个人了？”
她学着他说话的样子，面露鄙夷。“为了爱情把过去也可以抛弃得一干二净，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种人。”
艾登有个按键不太熟，凑过来想在银川律身上试一下，被伊娜吼了回去：“滚！天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倒霉碰上悬浮城市的绣花枕头，你就从来没让我省心过！带个新手跟带孩子一样！呆在那什么也别动。”
omega嗫喏着站得远了些，看得出他还有几分不服气，只是碍于上司的面不好发作而已。
伊娜调转矛头对准银川律，攻击性一次比一次强：“你要做那闭目塞听的有情人，我偏偏不如你的愿。实话告诉你，你就是从地下城出来，被悬浮城市老爷们鄙夷的‘下流种’。不管再怎么掩饰，你和昂热身上流的也不是同一种血。”
“她不过从你身上看到了旧人的影子，因此准许你当个玩物而已。等她找到了你的出身还发现你和反叛军有旧，你就等着被扔到贫民窟等死吧！”
银川律惨白着脸，依然固执道：“我不在乎这些，你也不需要给我看什么过去的记忆。”
只可惜他的固执并没有打动伊娜坚硬如铁的心，她朝他扔了一块芯片，冷笑道：“你的脑子之前为了消除记忆在左边脖颈处埋了一块微米级别的芯片，只要把这东西贴上去就能恢复以前的记忆。”
“——天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这个送芯片的破任务，总之东西送到了。等你什么时候完全恢复记忆，还想回反叛军戴罪立功的时候再和我联系吧，我现在不想和傻子说话。”
无线通讯器闪烁两次，伊娜接起。如果仿生人那边的任务顺利，她会接到对方打来确认可以撤退的通讯，如果失败，也是一次通讯，但是是完全无声的——这意味着她们从接到那一刻起便要迅速规划撤离路线。
电话那头全然无声，在维持三秒的静默后，仿生人用破旧而断断续续的发声器做出了警告：“……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