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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假意,推波助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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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羽走入诏狱时,脸色发白,脚步虚浮,由赵德泉仔细搀扶着,后头缀有一条长长的人龙。

    狱中阴冷,灯火如豆,脚步声在幽静狭长的空间里,密匝如雷,踏落人的心头。

    忽地,赵德泉感到陛下的右手在他掌中一颤。他猛地向上望,见陛下凝视着面前某处,眸底泛起深深血色。

    赵德泉心头一跳,侧头偷眼瞥了下牢房中的太子殿下,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简直令人触目惊心。

    太子殿下的脸色,瞧着比陛下还要苍白几分,白发融进了雪衫里,整个人单薄得如同一片雪花,仿佛马上就要随风而去。肩头被重枷磨压得渗出大片斑驳湿润的血迹,不知有多么疼痛,刺目得令人几欲落泪。手腕上也伤痕累累。

    偏他坐得端正,似一尺折不断的薄玉。

    赵德泉少有地忘记了谨慎:“陛下,这重枷可以除了罢?”

    皇帝不语,牢狱中一时沉云密布,天威如泰山压顶般令人窒息。

    “奴多嘴,陛下恕罪。”赵德泉当即跪下叩头。

    身后的宫人和狱卒跟着两股战战地跪倒一片,忧心天子一怒,惨受株连。

    良久,皇帝冷声道:“罪嫌尚在,枷锁岂能除去?明日金銮殿上,文武百官面前,朕亲自审问。今日若有探狱者,一律准入。事无巨细,有闻必录。”

    说完,他像再忍受不了诏狱的腥湿,转身而去。

    “父皇,”低哑的嗓音在狱中响起,似因很久都没有开声而微微艰涩,“保重龙体。”

    裴羽身形顿了顿,没有回头。

    牢狱中不见天日。

    关押着太子殿下的牢房门前,摆着一张方桌。两个刑部书令吏正摊开案簿于桌前静坐,毛笔蘸好了墨,搁置在笔架上。

    他们前脚刚到,裴钰后脚就来了。

    二人起身见礼:“见过六皇子殿下,殿下千岁。”

    “免礼。”裴钰漠然应了,脸色阴沉,与身边的侍从耳语了两句。

    侍从竟走到方桌前将那两本案簿收了,夹在腋下,客气地冲这两位刑部小吏一笑:“我们殿下想与太子殿下说两句体己话。”

    “这”两名官吏对视一眼,躬身道,“卑职不敢抗旨不遵,还请殿下归还案薄。”

    “好啊。”侍从“啪”的一声将那两本簿扔回案上,抄起那两支毛笔,一根又一根地都折断了,方道,“您二位先随小人出去吧,殿下回头会自请圣裁。”

    这回二人哪儿还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垂着头离开。

    掌狱在裴钰的示意下将牢门打开,其余狱卒见状,眼观鼻鼻观心,杵着不动,恨不得把自己当作一根木桩。

    阴暗的诏狱中,裴钰身着锦袍,丰神如玉,腰间挂着的东珠熠熠生光。

    他在裴越跟前半跪下来,伸手向那银色的发尾,将碰不敢碰:“三皇兄……是那余毒的缘故,还是在厉晟受了折磨?”

    裴越本欲劝裴钰不要如此任性,但听了这两句关心之语,责备之辞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钰。”裴越的右手转动了一下,扯动了腕间的磨损的皮肉,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微微蹙眉,停止了动作,脸上却很快浮出一个笑来:“无妨了。我们兄弟二人好久不见,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这颗东珠,我送给你以后,从未见你用过,怎么今日却特意戴出来了?”

    裴钰默了默,“你从前送我的东西太多了……”又勉强扯开一个笑,“如今连储君之位,也要送给我吗?”

    裴越一怔,宽慰道:“是我时运不济……你当国储,乃天命所归。”

    那嗓音实在太过柔和,裴钰的眼睛瞬间红了一圈。

    “太子哥哥……”他握紧裴越的手,“容我像小时候这样叫你。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舅舅抓到了厉晟的间谍,那间谍本一心诬陷你通敌叛国,却在严刑逼供之下,脱口而出一个“蔚”字。可蔚家军大败两夷,谈何叛国?舅舅认为你才是那通敌叛国之人,将此事上报朝廷……我是后来才听见的风声!太子哥哥,你万不能松口认罪,我会想方设法为你周旋,洗清冤屈。”

    原来蔚郡王府也被牵扯其中,裴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变得严肃起来。

    而裴钰早已泪光闪烁。

    裴越顾不得疼痛,反捏了捏他的手心:“裴钰,多谢你告知。别担心,我不会做令自己后悔的选择。”

    是吗?我的好哥哥……

    泪光中,裴钰只觉自己的心就如这牢房地底的尘屑,受靴履反复碾踩,每一次,都和入新的血,腥臭不可闻,久久被清理一次,残身却要永远粘连地底,合抱脏污。

    但既成地底尘,应就不怕,日月消散了罢?

    翌日,金銮殿上,裴越被赐了座。

    百官立在他两侧,神色各异。

    老臣们的目光中不约而同都带了点不忍。

    二十多年了,无论圣上是否真的属意太子,裴越,是当得起储君之名的,无论德行、文采、武艺、风仪,俱属皇朝典范,性情清冷,待下宽和,除却未愿开枝绵嗣,几乎挑不出什么错处。

    怎料星盘未动,曜星却忽然陨落,快得似一道残雪滑过心头,沁凉柔和,恰如其芒。

    那满肩血色、容色雪白的人越淡然轻和,反叫人越生出绵绵的痛意,越痛越烈。

    白发残疾,半条命几乎已经断送,难道还要受此锥心诬蔑,落得凌迟车裂的下场吗?!

    太傅祝文远捧着朝笏的指尖都在发颤——他就算一头撞死,也绝不允叛国之名扣在裴越头上!

    上首,帝王威严的话语响彻殿堂:“今日朕亲自审问太子有关通敌叛国一事,请文武百官和厉晟雪突使臣一同做个见证。若太子确有其罪,依律处置;若有人设计诬陷太子,株连九族,罪不可赦!”

    祝文远先一步出列:“厉晟二王子说太子殿下在被关押于雪原木屋之时,为求活命,送上漠凉边防图,国王收下图纸,却道最恨人卖国求荣,遂将殿下悬挂于石斯城门外,欲令他受燕赤军乱箭而死,此乃无稽之谈。一来,那边防图中我军守备巡防情形如此清晰,若黑鹰军已获此图,为何未尝试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等诸般战术,以至于节节败退,尽失厉晟东北朔岑十二城?二来,漠凉边防图只得圣上及蔚郡王所有,既然两份边防图俱在,献给厉晟的边防图又从何而来?”

    “此边防图的标记文字极似太子笔迹,若边防图圣上曾给太子看过,以太子过目不忘之能,凭记忆摹绘一幅,也并非难事。”御史陆寒一身紫色圆领襕袍,腰间一条金銙蹀躞带,高鼻薄唇,双眉微微斜飞,右眉近额角处微断,桃花眼角有数道细纹,看似含情,却如渊深。

    “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祝文远清瘦的身形绷至极致,双拳于袖下紧握。

    “见过边防图又过目不忘的岂止太子一人,不是还有臣下和不在场的国师吗?”相国秦延狮目似笑非笑,撩袍即跪,“这么说,岂非臣与国师也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陆寒斜眉一挑:“相国这就避重就轻、混淆是非了,厉晟二王子和那厉晟间谍可没有提你二人的名字。”

    “厉晟厉晟,御史天天把厉晟挂在嘴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厉晟使臣呢。”秦延视线往厉晟使臣处一睨,“我看你与他确实有几分神似,说不定渊源颇深。”

    陆寒脸色陡然一变。

    “秦相,休得胡言。”座上的皇帝淡淡开口,“赵德泉,将厉晟二王子呈交的证物给太子看看。”

    “奴才遵命。”赵德泉微躬身快步行至裴越面前,见他枷锁未除,遂举着边防图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裴越是第一次看这份证物,若不是他确实没摹绘过边防图,连他都疑心是自己画的,直至他在图的左下角,看见了“墨头屯”的“墨”字。

    骤然间,他想起年少时的一个场景,只觉全身力气仿佛被抽去了般,微微晕眩。

    那时他苦练轻功,因私自隐瞒伤情而受罚,挨完打国师罚他再静立半个时辰思过。

    时间被疼痛拉得漫长。忽有风吹过案上的纸页,他视线转移,见那叠纸上写满了同一句诗:木落多诗藳,山枯见墨烟[1]。

    只有一个墨字,是用小篆写的,含了一个“炎”字。

    而这张证物上的“墨”字,行笔处,便有从小篆改换成楷书的痕迹。

    为何如此?他心中不知问谁。

    众人只见他扫了一眼那边防图就闭起了双目,脸色一下子惨淡至极。

    片刻,他睁开双眼,眼中似蕴一卷含烟带雾的山水,悠悠看向上首,低声道:“陛下,这枷锁太沉了,罪人头晕。”

    皇帝心中一震。裴越这孩子,是从来都不会在他面前喊苦喊累喊痛的,遑论当堂如此,只怕现在不除去他肩上的枷锁,他就要晕在这金銮殿上了。

    "赵德泉,还愣着干什么,给他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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