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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石头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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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br>版权归作者梵说所有,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壹)邂逅

    戒字辈的僧弥都被取了类似这样的名字:戒痴,戒嗔,戒愠…独独轮到他时,住持略微看了他一眼,便为他取作戒色。

    同辈的师兄弟私底下都嘲笑他的法号。

    在佛家的八大戒律中,色是最敏感的戒条。

    济公活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他依然可以是被人捧起的高僧。

    但若碰了色,他便不是,肯定不是,谁也不会说是。

    灵山半腰的岩水寺是一个孤寂偏僻的所在,偶有生活在山脚俗世的人上山砍柴,采药,挖荠菜,总是冷眼瞧起破旧的山门,教育起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要走了歪路。”他们觉得生活在庙里的人精神不太正常。

    出家,就是抛弃家。这是不符合人间观念的。

    但是,红尘中若有人去世了,却有许多人愿意跪在庙门,请他们出来超度。

    住持已年迈,只有最出色的修行之人才能继任。

    那人,便是戒色。

    藏阁的佛经他可以倒背如流,清规戒律没有一点破绽。

    戒痴总是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师父要叫你戒色?我们都没见过几个像样的女人。”

    戒色并不答,只是反复念着一句经典,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戒痴懵懵懂懂,“空”和“色”应该是一个意思。

    恰恰相反,“色”是现实,是存在。“空”是抽象,虚无。

    不知从哪天起,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每天都来上山,挑着一个宽宽的竹扁担,两头各挂了一个小木桶,头上垂下两条长长的马尾辫随着上下抖动的挑担小幅晃着,不时抹过她灵动好奇的眼。

    “师父,山门前有人卖豆腐。”戒痴跟方丈报告着,“是个女人。”

    住持把戒色叫到跟前,“以后你去找她买豆腐。”

    “是。”他双手合十,低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他以为,这只是方丈住持分配给他的任务。

    于是他低眉步履稳健,买了一桶豆腐。

    “买两桶吧。”她还有点小,不懂男女的距离。着急全部卖出的这个小姑娘,居然拉住了他宽大云袖。

    戒色没有回头,抽回了被她拉在手中的袖口,嘴里念起[妙法莲华经]。

    “喂,你这个和尚,不是不吃肉吗,难道吃豆腐也这么小气?”她生气急了眼,对他说出这么无理的话。

    今天是她自己第一次挑豆腐出来卖,信誓旦旦跟父母讲,可以天黑前卖掉整整两桶。她耍了小聪明,挑到了岩水寺门口,单纯的她以为,既然和尚不吃肉,那么豆腐肯定吃得多多的。

    戒色步伐没有丝毫停顿,提着一桶豆腐回到斋房。他似乎都没有看清她的模样。

    “一桶也是好的。”她掂了掂手中的碎银子,赚到了。

    剩下的那桶豆腐,她又分成了两份,挑回了山下。

    寺庙虽在半山腰,来回就是爬了座小山,她一个女孩子家,定是乏累不已。

    并再没有去别的地方叫卖。

    她把剩下的豆腐挑回了家,被父母责骂一顿。“和尚是最抠的,他们只会到山下化缘。”

    “什么叫化缘?”她问父母。

    “就是作乞丐,白吃。”父母告诫她,“以后不要去那里卖,你要去最繁华的集市上,或者有朱门大户的街道。”

    “嗯。”嘴上应着,她却对今日买她豆腐的那个和尚起了兴趣。

    和尚,为什么要住在山上?还要剃光头,不能吃肉,还要化缘白吃?

    于是,她心里暗暗发誓,要把两桶豆腐都卖给那些穷和尚。

    第二天,她又去了岩水寺山门前。放下扁担,坐在台阶上休息,等着和尚来。

    不一会,戒色来了,低着头平静道出两字,“施主。”

    她比他矮,见他并不看她,便也低了头,歪着头从下面偷偷看他。好奇发问,

    “你们为什么要化缘?”

    她灵动水汪的黑眼睛一眨一眨,就这样闯入了戒色的眼底,以及他的心。

    他忙扭头闭眼回避,嘴唇抖动,“南无阿弥陀佛。”

    戒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弯腰将碎银子放在台阶。依旧只是提走了一桶豆腐。

    今日回去斋堂的路他觉得格外漫长,从不出错的他还差点被高高的山门槛绊了一跤。

    “咯咯咯咯…”她在他背后爽朗地笑着。

    银铃般的笑声飘进他的耳,钻进他的心房。

    之后这一整天,他都心不在焉。经书怎都念不下去,倒背如流最熟的戒律,他都不能完成。脑海和眼前总是闪现她那张稚嫩的脸,耳畔总是回响她的声音。

    烦躁,气恼,坐立不安,戒色去见了主持师父。

    “师父,戒色不会买豆腐。”

    “这是成僧得佛道的必经之路,既然你不接受考验,那么…”主持转身看到坐在蒲团念经的戒嗔,“我换人去买豆腐。”

    主持刚要开口。

    戒色却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磕起头,“师父,徒儿明白了。”

    这天夜里,他念了无数遍《缨珞经》中的清净三业。

    经云。须菩提。问佛色身。佛即以三业答之。

    一身行清净谓身之所行。能防塞一切诸不善法。是名身业清净。

    二口言真诚谓凡所言说。真实诚信。永离邪妄之语。是名口业清净。

    三意专向道谓收摄身心。常居寂定。无他异念。是名意业清净。

    戒色明白,身之孽业指的就是杀、盗、淫。

    天快明,听到鸡鸣他方才睡着。

    这天,她早早来到寺门口等他。石砌的庙门有些旧,写着一副对联。

    她放下担,举起头,念起“岩生须弥座下晓月映古寺”,“水出杨柳枝头春风乐参禅。”横批是“空解脱。”

    戒色没有睡好,顶着重重的黑眼圈来买豆腐,这次,他主动抬头看了她。

    她穿了一件粉格子的粗布麻衫,头上还是梳着两个马尾甩来甩去。

    “南无阿弥陀佛。布施的人,可与佛、仙结善缘,所以称作化缘。”他向她解释了上次她提的问题,还冲她腼腆地笑了。

    “我叫阿萝,萝卜的萝。”她把一桶豆腐递给他。

    “贫僧戒色。”他努力看着她,没有低下头去。

    这是主持对他的考验,他必须勇敢的去面对。可怎么这么难,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快要跳了出来,甚至下身也有异样的躁动。

    戒色把两倍的碎银交到她的手中,触碰到她肌肤的那一瞬间,他甚至害怕自己指尖的热度会不会烫伤她。

    阿萝却摆摆手,“不要你银子。你告诉了我什么叫做化缘。我把豆腐送与你,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有缘分。”

    “是与佛有缘。”戒色的脸迅速红热起来,若不是太阳高高升起在东南的空中,她会注意到的。“南无阿弥陀佛。”

    他不禁咳嗽起来,“多谢布施。”提起两桶豆腐,走进庙门。这次,他没有被门槛绊倒。即便他背后传来她咯咯的笑声,“你眼圈是黑的,像我家的大花猫。”

    戒色以为,做到这样,就是参悟了,解脱了,通过了师父对他的考验。

    晚课他负责领背《大忏悔文》。

    [大慈大悲悯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相好…]

    他念到“相好”二字居然曲解了佛文,想起了她,“像我家的大花猫。”居然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禅堂其他的僧人不敢吱声,顿时鸦雀无声。

    戒色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神,丢了魂,出了丑,他需要忏悔。

    闭上眼,敲起木鱼,嘴里继续喃喃佛文,[相好光明以自严,众等至心皈命礼。…]

    阿萝挑着空担子欢天喜地回了家,又是被父母责骂。

    你连续几天都没去高门大户的集市,定是又偷偷去了山上。“今日的豆腐钱呢?”

    她揉搓着衣襟,像受惊犯了错的小猫一样躲在角落,可怜件的眼神小声道,“没有。”

    母亲拿起扫帚不断拍打在她的胳膊肘,“你怎么不听话,半大的姑娘家,老去庙里做什么?要把我气死。”

    “娘,疼。”阿萝的眼含了水。

    “既知道疼,还去不去。”

    阿萝撅着嘴,极不情愿地说,“不去了。”

    母亲听她认了错,心疼地一把搂住她。“阿萝,咱家穷。你爹身体不好,不能再出去挑豆腐卖了,家里都靠你了。”

    “我知道。”阿萝懂,虚岁年仅十六的阿萝是个懂事的孩子。

    “你得找个好人家。”母亲紧紧抱着她,抹了抹她眼角,“我的阿萝是个漂亮的女孩。”

    阿萝连续三天去了岩水寺,她是被那个破庙吸引住了,好奇着想搞明白,那里的人和山脚集市的人不一样在哪里。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每当她坐在庙门放在挑担的时候,心都格外的平静和解脱。她有点明白那庙门顶上写的[空解脱]是何意。

    从第四天起,她听了母亲的话,去了有高门大户的街道上叫卖。

    “水豆腐,水豆腐…”

    累了,她就找个朱门下面的台阶坐一坐。她长得水灵秀气,坐在谁家的门口,也没有人来赶她走。

    这天,她累了,停下脚,抖着手扇风。

    旁边一家朱门开启了,露出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的头,“你过来。”

    阿萝走过去,见他身上穿着蓝紫色的大褂是丝绸质地,想必是这家的少爷公子。

    “这位公子,你要买豆腐?”她歪着头,瞪着大大无辜的双眼。

    男孩吓得别过头,不敢看她,伸出两根,又改成了三根,再改成了五根手指,“不…不…我都要了。”

    “阿?你都要了?”阿萝有点吃惊,“你家有多少人,要买这多豆腐?”

    这是男孩第一次买豆腐,是被逼的,家里人逼他的,“我不知道。”他晃着头,依旧不敢看她的眼。

    “你确定你都要了?”阿萝咯咯笑起来,“你都要了我好开心。”

    “真的?”男孩突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对在一起。

    “嗯。”阿萝点着头,“你都要了,我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她心里想着,如若还有时间,想再跑一趟岩水寺,她有点担心那里的和尚是不是没有豆腐吃。还想再见到那个法号叫什么的和尚,阿萝的斜起眼,想了想,叫戒色。

    “那我确定,我都要了。”男孩狡黠一笑,把一锭银子放到她手里,“不用找了。”

    男孩把整整两桶豆腐提进了朱门,有点吃力,他不好意思地对她笑,心里担心着,她会不会嘲笑他这么弱,不是男孩子。

    他的心蹦蹦跳了起来,吓得他赶紧关上了门。

    阿萝掂了掂银子,开心地笑了。“今天运气真好。”

    刚要离开,朱门又再次开启,男孩的头再次探出,带着害羞之色。吞吞吐吐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嗯?我的名字?”她的食指指着自己。

    “我叫阿萝。”她咯咯又笑了起来,挑起空空的扁担,愉快地朝岩水寺的方向跑去。

    银铃般的声音又同样飘进男孩的耳中,不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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