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相逢不识（上）
培风还在没完没了折腾请假相关的签字事宜，交接工作也要更晚才能到家，沈星便再次独自登录了内卡。
她做了相当大的心理建设才重新上线。
官方公告和过去一样，为了保持新鲜度，目前并没有完全公布有关广素更新的具体内容，需要玩家在游戏中自行探索，后期才会完全放出。
慕轩的建模图片已经出现在公告里，她看都不敢多看，逃也似的关掉了页面。
一想到要面对慕丹心，她整个人都会陷入一种痛苦的失措之中。
她还能见到慕丹心，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星再次踏入汲月观的时候，小檀并不在院子里。
而慕丹心正半躺在在树下的藤椅上读书，并没有立即发现她。
慕丹心看着有些慵懒，没见有伤。一边的石桌上放着一箫一剑，箫还是那支竹箫，剑也是原本的佩剑。
沈星又想起当初她择剑的时候，她试了一轮长剑，选了那把最利的一十四州，慕丹心当时愣了一愣，但没有立刻说明。
后来她才知道，慕丹心的剑是和一十四州同期同时造出来的三千客。
在游戏物品简介中，虽然外观、重量和属性都不同，但这两把剑来源描述是一样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在这里，广素的剑，狂刀的刀，一直以来似乎意义上和其他门派的武器都不大相同——虽然其他门派也会有些武器介绍，但游戏社区中，刀剑两门派的玩家常常更喜欢称道自己武器的特殊之处，以及和自己有多么相称。
但她没有多话，慕丹心也没有再提。
沈星再定睛细看，发现慕丹心在读一本乐谱。
她越发确认这个人就是慕丹心本人。
她甚至有些恍惚，仿佛现在慕丹心只是在这里等候她上线，而下一句就该问她，下一个，他们该去拿谁的数据。
沈星深吸一口气，扣了两下门环。
慕丹心抬眼望向她。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而慕丹心怔住了，眉毛稍稍皱起来，也保持着望过来的姿势足足几秒钟，想叫她名字似的，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时间仿佛凝固在此刻，忽然变得漫长。她勉强保持着冷静，但还是感到呼吸有些紊乱了。
她不知该怎么打招呼，而慕丹心也不做声。
她往里走，慕丹心放下书站起来，但顺手提起了剑。
“我们见过是不是？”
慕丹心开口第一句便轻声问她，话里有些戒备，但困惑更多。而末了见她不答，慕丹心又笑一声，终究彻底成了质询。
“谁派你来，是师尊？”
沈星站住脚。
她最终那点希望终于彻底破灭，她所担忧的，已然变成明明白白的现实。
“嗯，楚师尊派我来看看你。”
沈星顺着话头尽量平静地说谎，可心下五味掺杂，她又转过目光去，望向远方的另一座山，平复一会儿心情才又转过头。
“那晚生多谢师尊记挂。”慕丹心对她一揖，手里仍握着剑鞘，“师妹可去回话了，碧城山清苦，不便待客。”
“我是你师姐。”沈星半开玩笑。
怎么又说晚生，有点好笑。
“无意冒犯，青玉的年轻一辈，晚生原本尽可称师弟师妹。”慕丹心垂着眼，“也罢，现在兴许不能了，那师姐可去回话了。”
“你，真不记得我叫什么？”沈星故意问。
她心跳快得厉害，她确定了结果，但仍然想抓住点最后丝丝缕缕的希冀。
“你说我面熟。”她补充。
慕丹心脸上再次出现了困惑的神情，明显是在回忆。
“沈……”
慕丹心良久挤出一个姓氏来，这让沈星一惊。
她当真又惊又喜，同时也生了恐慌。
她本以为慕丹心会说出平江这个假名，可慕丹心直接说了她真实的姓氏。
然而，她已经意识到，现在最好别让慕丹心想起来。
——十方阙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和慕丹心问话，而现在的慕丹心会说什么，并不是她能预测得了的。
“记不得了。”慕丹心最终放弃了，摇头道，“兴许是很久以前，在荆丘见过多面，但长久不见，记不起了。”
“我叫平江。”沈星道。
“那大抵是晚生记错了，”慕丹心笑一笑，“不是同一人。”
沈星忽而生了个旁的念头。
她现在只要能让慕丹心认输，就可以不费什么力气拿到第四份数据。
然而慕丹心对她现在仍有戒备，要看她怎样说才能让慕丹心放下这份不信任，愿意同她打一场。
她一定要商量——毕竟按慕丹心的性格，她如果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慕丹心必然同她不死不休，届时伤轻伤重，都不好处置。
“山高路远，师姐要喝口茶再走吗？”见她不做声，慕丹心又问。
而沈星还没回话的功夫，一个人影忽然从边上的树丛掠了出来。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青衣黑发，提着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但目标极为明确，径直便冲着慕丹心后背刺去。
“你当心——”
沈星霎时紧张起来，但话刚出口，慕丹心就像早早觉出了杀气般，偏身轻松便躲过了第一剑，随后三千客甚至未拔出鞘，不出三合，剑身在少年小臂一拦，沈星只听得一声惨叫，少年的剑便落到地上。
根本不在一个水平。沈星松了口气，自己委实多虑了。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慕丹心并未住手。
慕丹心步步紧逼，直到将少年逼到墙角退无可退，剑鞘一遍又一遍毫不留情抽在少年身上、脸上，已然有血顺着少年的嘴角淌下来了。
那少年却不逃，一直恶狠狠盯着慕丹心，咬牙切齿，那恨意沈星看在眼里甚至胆战心惊。
她已经想起了这少年她在哪里见过，这是很早之前就有的一个角色，是原本广素门主齐连山的儿子齐昀。
可在她印象里的齐昀还是个翩翩贵公子，散漫自由，少在碧城山出没，一直在各大主城放浪流连，不事任何剑术。
那么齐连山死后——
她来不及回想更多事，慕丹心已经掐住了齐昀的脖子抵在墙上。
“叫门主。”慕丹心甚至含笑。
沈星感到自己像是认错了人。
这样的慕丹心让她相当陌生。
齐昀咬牙不做声，伸手徒劳掰着慕丹心的手指，血顺着嘴角已经淌到了脖子上。
“叫啊。”
慕丹心话里已经极尽嘲弄，像在戏耍自己的猎物。
齐昀仍然不说话，慕丹心索性单手放下剑，又自齐昀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伸手便要用利刃去撬开齐昀的牙关。
“你想干什么？！”
沈星难以置信，几步上前去，不管不顾一把扯住慕丹心的后领子用力往后拽。慕丹心对她没防备，分神的功夫，齐昀已经咳嗽着挣脱。随后齐昀用阴利利的眼神剜了她一眼，便迅速纵起轻功逃去。
“你在干什么？”沈星松开手，再次对慕丹心惊问。
说书人说慕丹心杀了齐连山，她尚能理解为数据更迭，是秦振鹭一手操控，可现在她眼睁睁看到慕丹心这般对待齐昀，得到权势后飘然无状，恃强凌弱，和她厌恶的那些人毫无两样。
慕丹心丢开那把匕首，理了理衣服将白袍扯平整，但并没有立刻提剑。
“管教门下弟子不严，让师姐见笑了。”慕丹心明显毫无悔意。
“你一直都这么想？”沈星难以接受。
慕丹心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还是说慕丹心一直都是这样的，是她看走了眼？
又或许，秦振鹭能削改数据，达到这个地步吗？
“门主！药——”
房间门忽然开了，小檀探头出来，看到她之后立刻住了口，一脸警惕，又望向慕丹心，似乎在询问慕丹心的意见。
沈星闻到一股相当浓郁的药味，又腥又苦，无论是现实里还是游戏中，她从来没闻到过这种味道。
什么药？
慕丹心抬手制止了小檀继续说话。
“师姐先回吧，晚生歇下了。”慕丹心又对她一礼，什么也没有解释，“今日所见，师姐尽可以转告师尊。若师尊觉得此番折损青玉脸面，晚生会收敛些。”
沈星没有继续纠缠，但并没有立刻下线，也没有离开碧城山。
她循着齐昀离开的方向一路走一路找，遇见人便打听，最终在翠微峰一个半废弃的院子里找到了齐昀。沈星躲在院外，远远地望着，并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人。
院子里冷清破烂，覆满暗绿的青苔，木头的桌椅全是剑痕，生了斑斑的霉迹。这里山雾很浓，比青嶂峰还要缥缈些，沈星往远处看，望不到其他山峦的影子。
而除去齐昀，沈星还见了另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是那次在长安，一言不发送她那匹黑马的青袍剑客。
齐昀坐在那里，低着头极为丧气，手里还握着擦血的手帕，而青袍剑客抱着胳膊立着，面上并没有什么关切，但也没有讥笑，神色同那次见她没什么区别，仿佛看什么都在看一块石头。
“剑意低劣，急躁阴诡。”青袍剑客的声音又平又冷，如同老师对学生直白的批评，“你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剑自然不成气候。”
原来这人不是哑巴，会说话。沈星腹诽一句。
“我必要将他碎尸万段……我要他死无全尸去祭坟。”齐昀的回话因为恨意而微微发抖，“他既然那么自信要我杀他，我就成全他……”
“剑术不成不要再去找他了，”剑客不再多话，转身便往屋里去，“徒遭笑话。”
“云昭！”齐昀站起来，叫了一声这人的名字，但后话没能立刻说出来。
云昭站下，没有回头。
“再教我点新的。”齐昀握紧拳头。
“你心不静，今日不要持剑了。”云昭继续走进屋去，又关上了门。
沈星越发感到怪异。
慕丹心是故意要齐昀活着，甚至明知道齐昀会刺杀自己，今天的事甚至可能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两次。
慕丹心在吃什么药？那药总不会是给小檀吃的。
是慕丹心自己这样决定也好，秦振鹭做出的强迫也罢，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星先离开了内卡。
她从这里很难得到新的消息，便决意去外卡找找答案。
沈星并没有登录沈月流的账号，而是用了麦猜寄给她的广素的卡。
果真和过去一样，她刚上线没几秒，麦猜的问候就弹了出来，而麦猜的账号显示位置就在碧城山。
“好久不见了！”麦猜依旧欢欣鼓舞，“今天切磋吗？我做完今天的新任务就来。”
“什么任务？”沈星问。
“广素要换门主，就是更新里那个。”麦猜道，“但不得不说，这期任务，我一个不细看剧情的都觉得好阴间。但是连带副本全做完给个箫的挂件，加十点防御，除了挂件还能给一个绝版称号，‘以身谋局’，我挺想要。”
“是齐连山换成慕轩的剧情吗？”沈星稍稍皱起眉头。
她再次想起慕丹心的信。
这称号单拿出来都不见得如何，但放在慕丹心身上，她已经觉出了残忍的意味。
这确实是慕丹心干得出来，也已经干出来的事。
“不不，是齐连山换齐昀。齐连山这个人一直不怎么样，对门内其他人嫉妒心很盛，又不愿意承认过失，玩家之前就有投票提议换他，但没想到这么突然。”麦猜纠正，“我们主播现在有副本速通的，大概了解了一下是什么情况。就是齐昀之前很差劲嘛，为了让他当门主，剧情肯定得给他安排个过渡，所以就把青玉大师姐的亲哥拎出来了。而且这么做一举两得，现在青玉广素两边不敌对了，所有事都刚刚好。”
“什么……安排个过渡？”
“齐连山想拉拢百蛊结盟一起打青玉，百蛊没看得起，还给他下了毒。说是慕轩之前经常沟通两门，所以和齐连山关系不错，于是齐连山托孤给慕轩，让慕轩照顾齐昀，辅佐齐昀上位，别让广素其他人当门主，坑齐昀那个傻小子。齐昀不争气，剑术稀烂，慕轩就给齐昀揍了一顿，还和齐昀说，是他弄死了齐连山——这也确实，是慕轩亲手把齐连山一刀戳死了。慕轩嘲讽齐昀要好好练剑，想辙来杀他。
“不得不说这哥们，他是真的阴间，嘴也真的严。当时为了救齐连山，他自己也中毒了，明明回青玉能多续一阵子命，他就不回去，所以肯定活不长，我猜下次更新就要让他死。”麦猜絮絮叨叨如数家珍，“慕轩现在人气蛮高，但到底就是过渡用的，不可能让他当广素门主，再说齐昀人气也不低——血海深仇，浪子回头，建模还讨喜。最后八成是副本保留，追加剧情，慕轩成循环boss。他那个本还挺难打的，我现在还没通，今天次数用完了，大哥你一会儿要不要一起去？我还能蹭你次数。”
沈星久久不能言语。
她已经无益再去探索具体的细节，麦猜已经把她想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以身谋局，好一个以身谋局。
慕丹心，就是这件事的不二人选。这未必单纯是秦振鹭的设计，如果慕丹心已经不记得现实的一切，这很可能就是他做出的抉择。
她太清楚，一个无可替代的最优解，那么哪怕代价是他的生命，他也一定在所不辞。
等到齐昀剑术有成，上位门主，仇恨只会停留在慕丹心的身上，不至再迁怒青玉，毕竟青玉一定会厌恶慕丹心所谓杀人夺位的行径；而青玉对广素的恨意，也会终结在慕丹心这几年对广素外门弟子的限制之中。
——既为承诺，亦为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