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听海
无悔之海,与世隔绝,向来是众神官谈之色变的地方。
迟暮来之前去了趟美人山,没找到承诺等他的昭匀,只好自己一个人走了。
他被暂停了职务,腰牌不管用,又不会御剑飞行,一路上只能靠着舟闻神官给的令牌进通行法阵。
每每他出示玉令,那些通行神官都是一副恭敬的模样,但当他说自己要前往无悔之海时,总能看到那些神官的神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不过这精彩里没有鄙夷和不屑,都是不解和奇怪。
迟暮自己也奇怪,直到通行最后一个法阵,一位好心的通行神官给他提了个醒——“大人,您自行流放?”
自行流放,这个词很有意思。
此刻的迟暮坐在孤岛上,咬着狗尾巴草,一边望着浅水处聚在一起的斑斓小鱼,一边琢磨着这几个字。
他不清楚天界流放的具体流程,毕竟自己三百年甚至可能一千年都没回天庭,但按照当时花神和文神的反应,流放这个刑罚应当是挺重的。
可流放路上为什么没人跟着,难不成靠犯人自觉?
不会吧。
迟暮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跳进了个大坑。
若要有人跟着,临行前舟闻为什么要给他玉令方便他通行,若要没人跟着,万一他这个犯人跑了怎么办?
还是说——
迟暮迟钝的神经终于开始活动,前因后果连起来让他脑瓜子嗡嗡。
或许自己曾经有过逃跑的机会。
……
待迟暮再拿出通行玉令时,令牌已经黯淡无光,明显是法力被压制住了,根本用不得。
唯一的出路被堵死了。
无悔之海,还真是不得有悔。迟暮懊恼摇头,心道这下该怎么办好。
他身处的这片孤岛虽然地方很大,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人影都没有,求助都不能求助。
就这样入了黄昏,迟暮看着浅滩处的鱼,还是决定先吃点东西。他脱下鞋,脚一深一浅地向海里走去。结果刚走没多久,他就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喂——别走!”
走?迟暮讶异回头,只看到不知从哪冲出数十个身材健硕的男子,向他这边奔来。
????!什么情况?
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无数残忍血腥的画面,下意识拔腿就海里跑。
没曾想后面人边追边喊:“别往前走了!别往前走了!”
不往前走你们也别追我啊!
迟暮心里着急,越跑越快,眼见着海水已经没过胸口,他突然一脚踩空,跌入海水中。
昏过去前他才想起来自己不会游泳。
再睁开眼,是被灯火映得昏黄的屋顶横梁。
迟暮心中一惊,猛然坐起,霎时头痛欲裂。他抱着脑袋哎呦两声,动静引得了门外人注意。
门吱呀推开,进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
“公子醒了。”少女看着他坐起,声音里带着喜悦,“我去叫周大夫。”
“且慢……”
迟暮还没来得及喊,少女已经急匆匆跑出去。他颇为无奈地坐在床上,一低头,瞥见了身上的伤。
这是怎么了?
手臂,腿上,还有胸前都有深深浅浅的咬痕,看起来不像动物啃咬,倒像是……
“海里成堆的水虎鱼饿的眼睛发红,你倒是直接跑了进去。”
一个穿着蓝衫,容貌俊秀的青年男子背着药箱从门外走进来。迟暮怔愣片刻,问道:“水虎鱼?”
“只吃人肉的鱼,无悔之海独有。”蓝衫男子放下医箱坐在迟暮面前,“不到一炷香便可将一个人吃成一副骨架。”
“手伸过来,把个脉。”
迟暮犹豫了一会,伸过去道:“这是哪?”
“一个以捕鱼为生的小村子,离你寻死的地方不远。”
“我没有寻死。”
“那你跳到海里做什么?”
“饿了,想吃东西。”
蓝衫男子听到这,抬眼看他:“你竟然会饿。”
“为什么不会。”迟暮道,“谁都会饿。”
“当然不是,神仙就不会。”
蓝衫男子从医箱拿出来几瓶伤药,手法娴熟地给迟暮换药:“时常听这里的长辈说,无悔之海是神仙的流放之地。”
“是吗?为什么我一个都看不见?”
“能看见还叫神仙吗?”蓝衫男子道,“你从哪来,我以前没见过你。”
迟暮看了他一眼,半真半假道:“以海运为生的普通人罢了,误入此处,出不去了。”
“原来如此。”蓝衫男子了然,点点头道,“我叫周云声,不知阁下姓名?”
“迟暮。”
……
水虎鱼咬的伤口不深,却也让迟暮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才下了床。
这期间他了解到,这个岛上并非没人,相反,有一听海国坐落在此地,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这是一个不属于任何神仙管辖,不用奉任何香火的地方。
萍绿推门而入,欢喜道:“迟公子,今天天气很好,我阿叔他们在海边晒网呢,你要过去看看吗?”
迟暮知道她这是想法设法带自己出去走动,笑着答应下来。
刚出门便迎上了周云声。见萍绿搀着迟暮,他脸一下垮下来,不高兴道:“都说了他自己能走,你还扶着他做什么。”
“周大夫,我只是想带迟公子出来转转。”
“他想出来让他自己走。你个大姑娘家的带个陌生男人四处转像什么样子”
“可是……”
“周大夫所言极是,”迟暮松了萍绿的手,笑眯眯道,“萍绿姑娘确实不好跟我走的近。”
周云声哼了两声,没理。
“但我有伤在身,行动确实不方便。”迟暮朝他伸了手,“不如请周大夫扶我。”
这下轮到周云声哑口无言了。但看到萍绿期待的眼神,他还是极为不情愿的接过迟暮的手,咬牙切齿道:“迟公子抓紧了,小道崎岖,怕是要摔跤啊。”
“我会扶稳的。”
一路上萍绿不断对迟暮嘘寒问暖,而每一次周云声的脸都会黑上几分。迟暮看着有趣,待到了海边,萍绿跑过去帮忙,他低声对一旁的周云声道:“周大夫,喜欢人家姑娘啊?”
周云声闻言一噎,神色立马不自在起来:“我没有。”
“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迟暮松开他的搀扶,站得稳稳当当道,“刚才萍绿姑娘在旁边,你眼珠子都快黏在人家身上了。”
“……这么明显吗?”
“当然。”
周云声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怎么发现的?”
“不难,”迟暮道,“因为你现在还在看着她。”
不远处的萍绿赤脚在沙滩上忙活,眼里的笑意比阳光还要灿烂。
“她很好,”周云声移开目光,“是很好的一个姑娘。”
“所以呢,你从来没告诉过她,你喜欢她?”
“没有。”
“为何?”
“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除了一身医术,别无长处。”
迟暮闻言挑眉:“有人曾告诉我,无论何时都不要妄自菲薄。”
周云声沉默不语。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当然,不单单是你救的。”迟暮道,“所以我想告诉你一句,很多事情,等你觉得来得及的时候,其实已经来不及了。”
昔日他做香火官的时候,见过太多的人因为自卑,犹豫,怯弱或者其他原因不敢向前迈一步,待一切落空的时候,也只余下后悔了。
“我会找时间和她说。”周云声道,“但不会是现在。”
萍绿跑了过来:“周大夫,迟公子,我阿叔他们喊你们过去呢。”
迟暮低声回应:“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他向萍绿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等等萍绿姑娘,周大夫他有重要的话和你说。”
周云声简直难以置信:“你!”
“重要的话?”萍绿疑惑地看向周云声,“周大夫?”
“没有……”周云声耳朵唰的红了,十分心虚地别过目光,“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以后再说也行。”
萍绿道:“那您就现在说吧,我听着。”
……
此情此景迟暮觉得自己不适合呆在这里,正准备离开时却被周云声一把抓住。
他眼睁睁看着周云声把他的手交给了萍绿。
“还请萍绿姑娘将迟暮带过去,我就先走了,几株药材还等着我回去晒。”
“哦好,”萍绿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有什么事呢。”
迟暮整个人都傻了,只道:“周大夫,这事好像并不重要吧。”
“你是我的病人,”周云声满脸认真,“病人的事于我而言,是第一重要的事。”
……
“这是公子掉在海里的账本子,被水泡过,怕是上面的文字要掉了。”
世间再好的墨写出来的字,也抵不过无悔之海的海水。
铁叔将已经浸湿透的黄皮账本交于了迟暮,神色有些惋惜:“是公子您的重要之物吧?”
“之前重要,现在不一定重要了。”迟暮接过账本,诚恳道,“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铁叔道,“只可惜没找到公子的令牌。不知是不是被那些鱼吞进了肚子里。”
迟暮摇摇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
他抚了抚手中的黄皮账本,眉头微微蹙起。
若是注定无缘,再怎么找都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