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诀别
巨大的火莲骤然破开，汹涌澎湃的火焰仿佛毒染一般急速溃散，幽将云中月挡在身后，侧身去看时，炽烈的火焰迎面扑来，却是直直穿过她的身体，往云中月涌去。
他被层层热浪掀退，稳住身形以后去看，幽已经不见踪迹，眼前弥漫着比方才还要炽热疯狂的火海，甚至令他都感到灼痛。
他焦急的视线穿过猎猎摇曳的焰影，终于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苏望星佝偻着背脊跪在火焰的中心，她整个人陷在一种惝恍迷离的状态中，木然的目光不知停留在何处，任凭眼中淋漓血泪染污了整张脸。
断层的记忆在此刻完完整整地连接在一起，过往如潮水涌袭，苏望星头痛欲裂，万灵古燚再一次因她的崩溃而震荡失控。
锁魂封印解除，她终是记起了所有。那些背叛与杀戮、疯狂与痛苦……那些她曾经死也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其实她早已经亲身尝遍、受尽苦楚……
这一刻，云中月只觉自己也随着她的灵魂，一寸寸碎开了。
他抬脚往苏望星走去，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疾驰飞奔起来。眼看她近在咫尺，他却突然被暴涨的蓝焰拦下，只能被迫停下。
涩痛的喉咙动了动，他声音嘶哑地唤了一声：
“望星……”
苏望星环抱双臂瑟缩着身子，听见声音，她终于动了动，犹如傀儡般呆呆地侧目看过来，迷惘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的一瞬，她眼中血色的世界渐渐晕开，终于看清了那个挺拔而落寞的影子。
她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努力在唇边扯出了一个笑来，却是如深潭里浸润了千万年的冷石一样僵硬而悲凉，气若游丝地呢喃：“阿月……”
“没事的……”云中月忍着烈火烧灼，慢慢半跪下去与她平视。他朝她伸出手，温声说，“让我靠近你，好吗？”
可是苏望星摇了摇头，她环顾四周，看着满世界蔓延燃烧的火焰，突然说：“听见了吗？”
云中月跟着她的视线环视一圈，问：“听见什么？”
“听见……他们的声音。”苏望星感到耳中的嘈杂声愈来愈清晰，无数人痛苦的嚎啕在耳中彻响回荡，她痛不欲生地捂住耳朵，可是怎么都阻隔不了那些毛骨悚然的尖叫窜入她的脑袋里，几乎把她的脑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人正在经受着什么……被活活烧死的滋味，她永生难忘。
新生的万灵古燚以怨念为食、以怨灵为生，宿主若要运行这样强大到恐怖的力量，代价便是以己之身囤积所有被残害的灵魂的怨。而怨恨如水滴，在不灭火焰的烧灼里汇聚成海，每一滴水，每一颗泪，每一个人的痛苦，都将聚集于她的识海之中，承受与他们一样的酷刑。
不管她愿不愿意，即便生不如死，也只能承受。
这便是怨灵鬼母。越痛苦则越疯狂，越疯狂则越失控，只有失去所有的理智，火焰才能烧得更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尖锐的嘶鸣回荡在天地之间。
云中月瞳孔骤缩，猛地冲破眼前的火幕，即便滚烫的火焰附着在他的身上也无法阻挡他的步伐——下一秒，他伸出双手拥住了苏望星。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云中月强忍身上刺灼的剧痛，把她的紧紧环抱在怀里，压着声音温柔地哄她，“别害怕，我在这里陪着你……”
可是苏望星仍在奋力挣扎，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阿月——”她死死抓住他的手臂，身上的蓝焰也在不经意间嵌入他的血肉里，可她完全察觉不到，识海里的痛苦蒙蔽了她的双眼，在无穷无尽的痛苦里，她用仅剩的一丝意识乞求他：
“杀了我吧！”她崩溃地尖叫，“杀了我——！”
云中月拼命地抱紧她，可越是这样，她身上的蓝焰就伤他越深，几乎要侵蚀他的魂魄。
面对万灵古燚所给予的烧灼之痛，云中月死咬牙关拼力承受，他捧住苏望星的脸颊，垂首将额头抵上她的，这种熟悉的安全感终于让她恢复了片刻的平静。
“他们在哭……”苏望星浑身战栗，她绝望地闭上眼睛，艰难地翕动嘴唇，“无数的人在哭、在喊，就像从前一样……他们很痛，我也很痛……”
“别想了……别再想了。”云中月用手捂住她的耳朵，妄图以此来缓解她的症状。
可苏望星似乎根本就停不下来，瑟缩在他的怀中语无伦次地嗫喏：
“老人孩子、男人女人……罪恶的人，无辜的人，所有的人……我听到他们在痛苦的折磨里惨死。”她蹙紧了眉头，泪流不止，“而这些痛苦……都是我给予的。”
她终于抬起头去看云中月，目光是那么的悲伤，仿佛失落迷离于万里海底，四周火焰化作苦涩的海水将她囚禁，要她溺亡在这悲惘的深海之中。
她明明在看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往一段扭曲的画面，一个荒芜的世界。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苏望星神情痛苦地念叨不停，眼中渐起某种走火入魔的恍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
千万怨灵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按下暂停，无论它们怎么挣扎都动弹不得，还在被迫地慢慢后退。火焰的中心仿佛出现了什么无形的庞大漩涡，要把它们全部吸纳进去。
苏望星便是那个漩涡。
云中月惊骇地看着她，双手的青筋暴起，疯了一般锢住她的双臂，他的十指几乎要嵌入她的肉里，似乎妄想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清醒，“不……不……停下……快停下！”
苏望星露出了一抹惨白的笑，眼角落下泪来，“阿月……我已经毁了我的世界……”往事历历在目，她迷惘地痴道，“我不能……再毁了你的世界……”
“停下！”云中月额上的筋脉突涨，仿佛下一瞬就能爆出热血，他的眼中是一片狰狞的血红，神情暴戾更似一只发狂的野兽。他死死掐着她，声嘶力竭地怒吼，“苏望星——你给我停下来——！！！”
而苏望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集聚了遮天蔽日的强大力量，她早就已经停不下来。
漩涡如骤风暴雨急速涌动，裹挟着无数怨灵与无尽蓝焰全部往回奔涌，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急速收缩挤压，全部全部……坍缩进了苏望星的身体里。
毫无疑问，没了锁魂封印的加持，她根本承受不住这样浩瀚的力量洄游，神古木铸造的身体渐渐崩析，裸露出她深藏其中的灵魂。
云中月感到自己死死抓住的手臂在渐渐消散，他惊慌失措地又想去握住她的肩膀，可惜也是生生穿透，就像从前他抓空她的魂体那样……无可奈何。
“你不是去过我的灵府吗？！”云中月朝她嘶喊，奢盼她最后的一丝垂怜，“那里只有你！”
苏望星深深地凝视着他，泪如泉涌。
随着蓝焰回聚得越来越多，她的灵魂也开始崩裂出刺眼的裂隙，直到最后一丝火焰被收进她的体内，那脆弱的灵魂几乎支离破碎。
云中月的脑袋仿佛停止了转动，在白濛苍茫的视野里，他好像看到了有什么在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绽开，犹若微雨落在湖畔荡起的涟漪，更似裂痕遍及，随着某根弦的崩断而细密地连接起来——
骤然粉碎。
在这个瞬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云中月赤目睖睁，胸膛里的心脏与呼吸一同停滞，他似乎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和知觉，这一刻，他好像死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走，恍若过去了很久。
直到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苏、苏望星……”女孩的声音里暗含胆怯与敬畏，瑟瑟地说，“紫苏的苏，仰望的仰，星辰的星。”
他猛地睁开眼匆忙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萦绕了点点荧光，它们在晦暗无光的天际如星光闪烁、熠熠生辉，而那些辉芒弥漫着些许浅淡而熟悉的气息。
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微微颤抖的指尖在触碰到那些光点的刹那，女孩的声音从里面传入他的耳中：
“哈哈哈哈！白嫖，是真的！”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你以前欺负我我都没哭过……魔尊您威风凛凛，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啊。”
“幽——你要好好的！祝你们长长久久！”
“你看你看，这合理吗？谁看了不喊一声妖怪？”
她的喜。
“那些臭男人何德何能要老娘为他们食不安寝夜不能寐的，配吗？他配吗？他配钥匙吗？他配个几把！”
“你们究竟是为了所谓大爱，还是怕自己受到伤害？”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
“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了，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分道扬镳！”
“我不想卷入什么纷争，我只想单纯的活着，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我只想要简单的生活啊！”
她的怒。
“女孩子嘛，对无疾而终的初恋，总是难以忘怀的。”
“不君山很好，猛狼寨很好，你也很好。可是……我不可能永远呆在那里呀。”
“我不会背叛、绝不会背叛你……求你……救救我……我好痛……”
“杀了我吧……如果你想要我的命，我给你，都给你……我只是想要……回家啊……”
“你看，这是真实的我，有血有肉的我，不用再为着乐泪和疼痛而整日担惊受怕。是假的又怎么样？我是真的啊！”
她的哀。
“大哥你再不出来清白就没啦！！！”
“乖，那是我的朋友，你别想着吃他，他脾气坏得很，一点都不好吃。我尝过，真的不好吃。”
“那个珠子可真漂亮啊！又大又圆呢！”
“你说的没错，所有的善意都是值得的。”
“我在等猫来。”
她的乐。
“魔尊……还在生气啊？”
“魔尊，做人得说话算话。”
“魔尊，你是属树懒的吗？”
“魔尊，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魔尊，你真好！”
“魔尊，你的家人呢？”
“魔尊，如果你在我的那个世界里，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魔尊，你还会绾发啊？”
“魔尊，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魔尊，你吃过桂花馅的汤圆吗？”
她的念叨。
“没关系，我会帮你记着的。”
“它的意思是，希望自己想念的人能够平安长久，不论相隔千山万水，都能够一起看到这轮明月皎洁美好的模样。
“很美吧？这是我最喜欢的诗词。
“送给你啦～”
她的烂漫。
“你受伤了？在哪里？严重吗？”
“对！很重要！你要杀他，就先从我身上跨过去！”
“阿月……我来了……”
“我所说的美好，不是指你的过往，而是指你的人，我所感知到的，真正的你。”
“别自责，阿月。”
她的爱护。
“阿月，等我回来。”
“我爱你。”
她的告白。
属于苏望星的旧忆与声音如潮水缓缓涌来，在他的心上荡漾一圈，轻柔拭过他满面泪水，又以他无法挽留之势……随波远去。
“遇见你，真好。”
短短五个字轻柔飘渺得像个梦，仿佛最后的诀别，携着无尽的眷恋与温柔拂过他的脸颊，渐渐、渐渐……散在浮空不知何处。
“苏望星——！”云中月朝着茫茫天空嘶声呐喊，可是不论他把那个名字喊千遍万遍，再也无人应答。
慢慢的，他停了下来，顾自低喃：“你可怜无辜苍生，为何不能可怜可怜我？”
“我的世界……”他失神地对浮空诉说着没来得及告诉她的话，“只有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