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业火
她气鼓鼓地坐在那里,不想再去跟着他们吃扎心的狗粮。可是转念一想,这里是魔尊的灵府,她如果要出去就必须找到他现在被困住的神识。
无奈,她只好动身往他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可是她没走几步,刚才还温和的风像是失去了控制,林中的白花经不住狂风地肆掠,所有的花瓣都被席卷起来形成了一股可见的龙卷风,把苏望星挟裹在其中。
她忍不住拿手遮挡住眼睛,等这阵狂风过去,她再睁眼时,四周变得不像刚才所在的树林。
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荒芜的废墟,无数雷电如蔓延的脉络,在幽暗的天空里凿刻出了硝烟的轮廓,这哪里还是那个世外桃源的天阙?分明是个惨遭屠戮的战场。
苏望星无措地四处张望,飞奔着到处找魔尊。
土壤被鲜血染得黑红,到处都是天阙弟子的尸骸,他们洁净的白衣染得脏污,被人开肠破肚、惨不忍睹。
四周寂静一片,苏望星只听得到自己惊骇的喘息。
她看见了那个玩暴元的弟子半个身子被人齐齐斩断,还有那个给魔尊传话的人,他被人死死钉在了树木上,两把长剑正中他的额心和胸口。
他们皆是死不瞑目,灰飞烟灭。
苏望星别开目光,继续往前奔跑,心急如焚地嘶喊:“魔尊!魔尊!你到底在哪里?”
一宙白光自天边划破,像是凝聚了所有悲怒的一支利箭,刺穿这黑夜,直直朝仙洲屿射来,在其与地面碰撞的那一刻,地动山摇。
苏望星摸爬滚打地往那个方向跑去,厮杀的喧闹越来越近,她有了一种又回到神息谷的错觉,直到看到人群中那个浴血奋战、浑身是血的人,她的心仿若洪水溃堤——
“魔尊!!!”
惊惶的尖叫被远处传来的阵阵嘶鸣掩盖,里面的人浑身一震,有人在这个空当往他的背心狠狠刺了一刀,他死死咬着牙,以手中那把断剑将人生生劈开。
天际不断回荡的凄声惨叫像是某种令他痛不欲生的毒药,翩翩谪仙在这一刻化为炼狱修罗,嘶吼着拼了命般要突出重围,一袭白衣成了血衣,也不知道上面究竟有多少人的鲜血。
然而他只身一人在血海中厮杀,终是寡不敌众,
天罗地网将他包围,把他死死禁锢得无法动弹,他咬着牙,承受着所有人的拳脚相加与羞辱唾骂,在他神智已经不太清明时,押着他深深跪在了仙宗长老们的面前。
他无力地躺在地上,浑身伤痕,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尊贵矜雅的天阙少主,圣洁高贵的神族血脉……就这样被人踩在脚底碾作卑尘,失去了所有的尊严。
站立在四周的人皆是戏谑的观众,他们以漠然注视着笼中垂死的困兽,对比他昔日辉煌的过往侃侃而谈。
一位遥不可及的尊贵者跌落神坛,是他们最最喜闻乐见的事情。
只是他们谁都看不见,一个苍白的少女跪在那个血人的身边,浑身颤抖地将他紧紧抱住,妄想以她单薄的身体把他整个人护住……然而她只是个过客,一切触感皆是无形,她无法真正地抱紧他,而那个人亦感受不到她的陪伴、她的心痛。
“云中月,天阙覆灭,你已退无可退,乖乖交出九宸天雷的秘诀,我等或许能饶你一命。”一个鬓发微霜的中年人站了出来,负手踱步到他的身边,俯视着他满是血污的脸,笑得诡谲,“休要再做无谓的挣扎,除非……你也想尝尝那魂钉的味道。”
他缓缓抬头,云中月用力睁开眼,跟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到玉匾上轻飘飘地悬挂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中天阙二字之间。
他陡然睁大了眼,痴呆一般长久地盯着玉匾。
苏望星跟着看上去,只见云中镜展开双手被生生钉在天阙玉匾之上,与她的哥哥一样,浑身是血。
她失去了所有的生息,无力地搭耸着脑袋,娇小羸弱的身躯在凛冽的风中轻轻晃动。
伫立在云中月身侧的人笑了起来,他松开手,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从云中镜冰冷的身体里飞了出来,带出的粘稠血液滴滴答答落了遍地,形成一场细微的血雨。
那微凉的血甚至随风落在了云中月的脸上。
漂浮的魂钉环绕着云中镜,散发着微弱的光,恍若星辰伴她左右,然而在那人攥紧手掌的刹那,它们便像失控的箭矢一般——全部扎进了女孩的血肉之躯中。
原来方才在天际中回荡的惨叫……就是她发出的……
凄厉至极,痛不欲生。
她受尽了折磨,被魂钉慢慢蚕食掉体内魂魄,在极致的疼痛与绝望中死去。
苏望星打了个寒战,甚至感到那百来颗钉子打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她的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衣摆,已经不敢去看云中月的神情。
亲眼看到最疼爱的妹妹惨死的模样,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才是最可怕,也是最最痛苦的。
斯人已逝,唯独活着的人肝肠寸断。
“呵呵呵呵呵……”云中月突然笑了起来,众人齐齐看向他,只见他咧开嘴笑得越来越大声,“哈哈哈哈哈……”
“他疯了。”
“云中月疯了。”
众人正唏嘘,突然,一柱夺目的惊雷从上空的漆黑里生生撕扯破开,洪水猛兽般奔腾而来,与大地凶猛碰撞出的冲击波浪迅速扩散,好多人甚至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雷电击碎。
连灰都不剩。
云中月身在雷暴的中心,几乎燃烧着生命来催动这雷霆万钧,他绝望地嘶吼,十指死死抠着身下焦黑的大地,他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与修为,同样的,也失去了残余的理智。
雷电愈来愈弱,包围在外围的人杀了进来,云中月犹如炼狱修罗,两只眼睛一片漆黑,岑寂如死物。他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迎着所有人逆流而行。
他完全变成了一个麻木的杀人机器,这把刀断了,换另一把,这把剑折了,又捡另一把。脸上身上沾了无数人的鲜血,可是那些人啊,就像潮流一样涌来,一浪又一浪,永无止境。
杀不完,砍不腻,他在血海里没有尽头地厮杀,他的眼中没了景象,脑中的线已然崩断,只知道要杀光杀光,不管身上有多痛,不管身上有多少的伤痕,都无所谓。此时此刻,他所有的、唯一的念想就是——
把所有的人都杀得干干净净。
太吵了,一切的一切都太吵了!
苏望星感觉到了,他的灵魂失去了所有的希望,理智只会令他溺死在痛苦的泥潭中,或许,唯有这样的失控,才能让他的心灵得到慰藉。
好痛,心好痛。他的心上出现了裂痕,一点一点蔓延、碎裂,好痛,好痛。
苏望星跪在他的身后,愣怔地凝望着那个遍体鳞伤的背影,她与他离得很近很近,以致……她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绝望和癫狂。
救救他吧!有谁可以来救救他?!
苏望星难受地闭上了眼,她浑身蜷缩起来,环着双腿无力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咬牙低喃:
“够了……
“够了……”
她狠狠喘息着,捂住耳朵拼命尖叫:
“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望星被一阵滚烫的热浪掀翻。
待她睁眼,周围已经没了任何人的影子,云中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而刚才涌来的热浪,大概就是眼前的这簇金红色的火焰。
小小的花苞明明灭灭,是这片黑暗寂静的空间里唯一的光芒。
是红莲业火……她曾在魔尊的手中见到过,只是,此刻的莲火似乎格外羸弱,小小的一团,甚至连花苞都算不上,只是个嫩芽。
就在苏望星以为它在下一秒就要熄灭的时候,从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轮廓。
是魔尊,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魔尊。
阴沉冷郁,彻骨寒霜。
“天阙覆灭,你不再是那个尊贵的天阙少主了。”有一个陌生的男声回荡在这片黑暗中,“痛吗?恨吗?”他顿了顿,低道,“想要报仇吗?”
伫立在火苗面前的云中月面无表情,但是紧紧攥起的双拳已经暴露了他心中所想。
“魔族可以助你复仇。”那人的声音太过深沉诡魅,蕴含赤/裸裸的诱惑:“只要你炼出红莲业火,不仅魔族以你为尊任你差遣,仙宗那些白眼狼也会成为你脚下的蝼蚁。”
见云中月仍然没有多大反应,那人继续说:
“如今你已然堕魔,没有九宸天雷傍身,即便在魔族你也难以存活。
“所以……接受吧,就像修炼雷术一样,我知道你的天赋,不会让我失望。”
“条件。”云中月声音冰冷,讽道,“魔族长老总不是来做善事的罢。”
那人长久地沉默,然后说:“魔族式微,你要重振旗鼓,守护魔渊。”
云中月伸出一只手,将那团即将熄灭的火焰置于掌心,他久久凝视,金红的光在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面颊上滉漾,令他犹若深沉古井的黑瞳熠熠生辉。
从那双眼睛里,苏望星看到了一种浓烈的、近乎疯癫的决心。
“魔尊……不……”她心有不好的预感,正要出口阻拦,却听到云中月冷冷抛下一句:
“一言为定。”
话音未落,苏望星看到他强硬地把那团小小的火焰塞进了心口……
“唔!”他紧紧皱起眉头,面色痛苦不堪,可即便痛得蜷缩他也仍不松手,硬生生将红莲业火融进了自己的神魂……
苏望星睁大了眼。
火焰明显抗拒,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他双手撑在地上,神魂震颤地挣扎嘶吼,身上有泛光的裂痕显现出来,就好像下一秒他整个人就要被那团火给炸裂。
苏望星往他那边飞奔,然而眼前陡然生出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以里面那个人为中心,涟漪一样层层地蔓延开来,逼得她不断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她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火海。
他们像是被扔进了某个炼丹的火炉里,而最深处的人在承受着红莲业火最残酷、最痛苦的锻淬,火舌的每一次舔舐,都是深入骨髓般难熬的剧痛。
听到他在火炼里沉重又沙哑的痛吟,苏望星眼中酸疼,她握紧双拳忍下心中浓烈的恐惧,不顾一切地朝业火深处那个翻腾的人影走去。
然而她刚刚踏出一步,莲火那绮丽的“花瓣”便将她缠裹住,所有的火焰突然炸裂起来,警惕地在她面前形成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火幕,意欲将她阻挡在外,不让她去触碰花心里的那个人。
苏望星深深喘息,她继续迈进一步,慢慢把自己浸入那炽热的火焰中,火舌舔舐上肌肤的瞬间,她忍不住惨叫出声,只觉浑身都是烧灼的剧痛。
随着她的痛感越来越明晰,红焰也烧得愈来愈厉害,似乎要惩罚她这个肆意妄为的闯入者,要她也如里面的人一样接受红莲业火的洗礼,与他一起承受所有的苦痛折磨。
苏望星的五官痛到扭曲,却仍旧拼了命地睁开眼睛去寻找那个隐隐绰绰的影子。她痛到匍匐在地,在火焰里缓慢前行,嘴里不停呢喃:
“魔尊……魔尊……”
脑海里唯一的意识便是那个人,她浑身颤抖地如动物一样爬行,不知疲倦、不畏痛苦、不惧生死——只为了伸出手去触碰他。
哪怕只是个幻觉……
他的声音似乎就在耳畔回响:
“苏望星。”
“苏望星!”
“苏望星……”
“苏望星——”
冰冷是他,热切是他;
漠然是他,温柔是他;
凉秋和暖春;
寒冬与盛夏;
全部都是他。
梦境也好,现实也罢,此时此刻,就让她放纵吧……
苏望星紧紧蹙着眉,闭上眼将一个柔软又坚硬的躯体拥入怀中,她终于念出了属于他的名字:
“阿月……”
她颤抖的声音里蕴含了最深切的温柔和慰藉,仿佛镜湖深处缓慢拂过的水流,轻轻地、柔和地叹息:
“我来了……”
怀抱里的身躯先是一僵,继而剧烈地颤抖。
苏望星感到一双手臂慢慢把自己围住,一点一点地收紧至完全把她箍进怀中,似乎,他也害怕这是个幻觉,害怕怀里的人会在下一秒会消失不见。
幽幽红莲,滚滚业火,二人紧紧拥抱,成为这无边炼狱之中仅有的温存。
不知过了多久,苏望星突然感到灵魂被谁用力拉拽,她整个人被迫从那个热烈的怀抱里迅速抽身,他们的指尖摩擦错过,快得连云中月都来不及抓住她——
“苏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