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涟漪
深夜,乌云密布。
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勾肩搭背沿着河岸回家,他们一会儿高歌一会儿仰天大笑,闹得不亦乐乎。
突然,一阵凛冽的寒风刮来,几个人的酒气被吹散了些,用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一丝清明咒骂这股妖风,毫无知觉周遭诡异地静了下来。
流水和虫鸣的声音像是被隔绝在外了。
只有一个人眼尖地瞥到了不远处的树下有一个状似人形的黑影。
“谁?谁在那里?”
同伴用醉眼找了半天也没看到哪里有个人,大着舌头戏谑道:“王三,一桌子的人就你喝得最少,嗝,怎么眼神还不如我们?”
“谁说我喝得最少?你忘了摔杯子的那两口子?”
“嗐,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们算哪根葱!”
说到这里,其他人来了精神,脸上尽是不屑的神情。
“那小子还靠女人护着,哼,长得就是个小白脸的样子!”
“二流子,你怕是羡慕得紧罢?瞧那小子把王寡妇迷成什么样儿了。”有人哈哈大笑起来,“你别说,我要长那模样,我在女人堆儿里也能横着走。”
“去去去,长得好看顶个屁用,瞧那身子骨,娘们儿兮兮。”被叫做二流子的人嗤笑道,“恐怕挨不过我一拳。”
众人又是一阵哂笑。
没人注意到,在风中簌簌晃动的树影扫过了树下一片暗银的花纹。
像是谁衣料上的图纹在反光。
渐渐,一双长靴踏出了晦暗的阴影。
正对的人眼光扫过,霎时瞪大了眼,指着那个方向口齿不清地说:“那、那……那边有……有个人!”
众人一惊,齐齐看过去,果真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一半在光一般在影,看不清长相,只大概能看出他是个颀长瘦削的男人。
众人在心中松了口气,随即扬声质问他:“你是谁!”
那人一动不动,没有说话。
这气氛实在诡异,有人沉不住气,直接冲过去要一探究竟,谁知还没挨近,人就站着不动了。
“杨大你怎么了?”其他人疑惑又害怕,然而杨大没有什么反应。
王三正要走过去拍拍他,可有人拦住他,两眼惊恐地指了指杨大的脚,众人才发现他的脚已经悬空,整个人像是被掐着脖子提了起来。
可是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鬼!有鬼!”不知是谁尖叫起来,吓得其余几人纷纷逃散,然而他们像是被囚在了一个透明的缸里,逃无可逃。
“啊啊啊啊啊见鬼了!”
王三不怕死地回头去看,只见悬在半空的杨大被慢慢推了出来,而那隐在阴影里的人也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王三像是看到了极可怖的东西,他睁大了眼,颤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说:“是……是……”
听到他的话,其他人也跟着回头,看到了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那样一张让人嫉妒得发狂的容颜,自第一眼起就将嵌刻在记忆里,永生都无法忘记。
“是他!”
云中月换了宽大的黑袍,一双幽深的红瞳在夜色里看着甚至比鬼魅还要阴森恐怖。他一手拎着一把油纸伞,另一只则张开了修长的五指,像是死死抓着什么东西,直到他将冷冽的目光移至杨大的脸上,下一秒他将手指狠狠收紧——
只听“咔”的一声,杨大瞬间停止了挣扎。
仿佛扔垃圾一样,他将手轻轻往旁边一挥,悬在半空的人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扔进了河里。
其他人尖叫着不断拍打结界的屏障。
云中月漠然地看着他们极致恐惧的神情,连嘴角都懒得动一动,袖摆一挥,他将所有人都扫进了河水中。
他慢悠悠地走到河边,动了动食指,游戏一样在水里打了个漩涡,几个人虽然会凫水,但根本逃不过漩涡强大的吸力,只能垂死挣扎。
没过多久他便倦了,打开伞转身离开,在他走出结界的瞬间,屏障破碎为颗颗水滴,与结界外的雨水混为一体,齐齐沉入泥土,最终汇聚于河水之中。
雷电轰鸣,雨越下越大,雨幕模糊了渐行渐远的背影,也将一切报复的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
神息谷,罪斋。
林独清向来说到做到,既答应制作鬼蛊的解药,他便寻来神息谷历代医书,大大小小堆满了偌大的罪斋,连落脚的地都难找。
只是,鬼蛊乃鬼族秘术,岂是一朝一夕就能破解的……
他便一直将自己紧紧关在内室之中潜心研制。
扇舞虽然日日造访罪斋,但为了不打扰到林独清,她也没有进去过,只是透过窗户的缝隙瞧一瞧里边的人在做什么。
日复一日,他永远都是着一袭薄薄的青衫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若非他时不时翻一页书,她还以为他被定住了。
深秋的阳光穿过隔窗落在他的侧脸,给他整个人镀了一层光,她发觉他比之前清瘦了许多,眼下还有浅淡的乌青。
林独清对医道的热枕着实令扇舞叹为观止,他能沉迷在书海中半月都不带停歇的,除了每晚的沐浴净身,就是膳食和休憩都少得可怜。
这是学渣扇舞想都不敢想的,她只要眼睛一触及书本就脑袋疼,要她读完一本书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她只好化出一把扇子,坐在凭栏上百无聊赖地摆弄过来折腾过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逐渐往天边倾斜,阳光终于越过屋檐落在凭栏上、落在她的脸上。感受到脸上的一丝暖意,她抬头直视天光,回想起了曾经和剑凛在醉林的一段自由快活的时光。
她爱红爱舞,最爱在枫林红透时自在起舞,那时她可以忘记所有的烦恼和痛苦,没有冥王、没有傀姬、没有鬼族、没有魔族……
当她展臂旋转、裙摆飞扬时,就好像逃脱了所有的束缚。
想到这里,她微微闭上了眼,唇边渐显笑意。
直至黄昏,林独清才合上书,疲倦地拧了拧鼻梁,随即起身来到窗边,外面已经没了红色的身影。
她每日会在外面等至他准备沐浴,不知今日怎么走得这样早。
林独清走过去打开内室的门,以视线扫了一遍外边已经整理整齐的书籍。
他这半月来查遍了神息谷所有的医书,确有鬼蛊秘术的记载,但其解药的信息却少之又少,他好不易从茫茫书海里找到了唯一一记与鬼蛊相关的治愈病例,可遗憾的是,并未记载解毒的方法。
大抵将鬼族秘术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破解,实在有损鬼族王室的颜面。
可是既然有先例,那就说明鬼蛊之毒并非不可解。
林独清倒是松了口气,可是眉头没舒展多久,一会儿又蹙了起来。
该如何解呢?若给他半年的时间他自然是可以慢慢试出来,但他认为扇舞的妹妹恐怕等不来那么久。
须得越快越好。
难道……真的要用那个办法吗?
林独清在前堂踱了几步,最终拿起衣架上的外衣往外面走去。
晚霞给天空蒙上了一层色彩斑斓的薄纱,待他走到醉林时,薄纱已然变成了温柔缱绻的蓝紫色,恍若银河苏醒之前做的最后一个美梦。月亮亮银的弧线浅浅隐在其中,离它不远处便是夺目的启明星。
他收回目光,确定四周无人后走进了林中那个隐秘的石洞。
石洞往下是一条漆黑且不平整的长廊,若非铁了心往里走,常人只会半途而废。林独清轻车熟路找了近路,黑暗之中有微光渐现。
柳暗花明又一村。
映入眼帘的是一池静水,清澈见底,犹有鱼行,只是有火红的枫叶簌簌而下,落在水面的刹那吓坏了底下的鱼儿,四下逃散不见了踪影。
林独清浅笑,蓦地,余光里晃过一抹绯红的倩影。
他抬首看去,见到了他此生不曾见过的迤逦。
只见一团飘渺的红云自岩壁上的红枫上翩翩而下,女子洁白纤长的脖颈与手腕破开缈缈雾气,云雨般的罗裙瞬间化为她的翅膀,蝴蝶似的轻轻落在静水之中那块突出的岩石上。
红衣拂鹤,长袖回鸾,频身挽流云,绕腕映清霜。
潋滟天光从上方的天坑落下,像点点星尘抛洒在她的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一层圣洁的柔光之后,再在她的举手投足间如流水一样滑落出去,最终落在澄澈的水面,与树影留下扶疏的光影。
林独清微怔的琉璃眼瞳里倒映了整场盛宴,包括女子停驻在岩石上,缓缓转过来对上了他直白的视线。
四目相对,两人不言。
直到一尾调皮的鱼儿跃出水面,掀起的波浪突兀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视——林独清骤然回神,慌乱地把头撇向一边,觉得还不够,又背过了身去。
扇舞则淡然地收起绸扇,接着坐在了石头上,绯红的衣裳随着她的动作浸入清凉的水中,轻轻飘浮于水面,仿佛一片花盛开。
她翘起腿,修长白皙的小腿裸露出来,在渐暗的光线里更添暧昧诱惑,她瞥了一眼,满意地勾勾唇,朝岸上的人喊:“林谷主是打算一直杵在那里吗?”她笑起来,声若黄鹂,“搞得像我罚你站似的。”
她的声音尖细妩媚,在这山洞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继而转轻,给他一种近身耳语的错觉,林独清尴尬得想逃,却还是逼着自己转过身来正视她,他刚要开口说什么,目光不小心扫到了她的腿,一张俊秀的脸瞬间就红了。
“我、我……”他结结巴巴,话也说不完整了。
扇舞可太喜欢看他被调戏时害羞的模样,差点忍不住跑去将他按在石壁上,但为了他的感受,她还是忍下了心中的妄想。
“林谷主难得大驾光临,是为了看我一支舞吗?”扇舞兴奋地合掌拍了拍手,“你来得真是时候,平日里让我跳我还不跳呢。今日天色晴朗,正合我意。”
“今日我来,是有事告诉你。”林独清终于找回了镇静,说,“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不用日日去罪斋了。”
扇舞愣了愣,问:“为何?”
“我要去一趟天山。”
“那你多久回来?”
“……”林独清默了默,其实他自己都不确定,“一周。”
扇舞不言,她的目光直接又毒辣,擅长洞悉人心,此刻也当然看出了他的掩饰。
林独清接着说:“放心,我会尽快制出令妹的解药。”
扇舞一直是打心底信任他的,但对于他此刻信誓旦旦的承诺,即便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很难不让感到受宠若惊。
林独清转身要走,后面一声轻语让他的动作顿了顿。
“谢谢你。”
他微微偏头,却没有看她,只是轻微地点了点,然后走了出去。
又有枫叶落下来,扇舞伸手去接住,她慢慢站了起来,抬头仰望着上方那片暗淡的天空,星辰渐显。
啊,又安静了下来。
“扇舞姑娘。”身后陡然传来林独清的声音,扇舞微讶地转过去看,只见他长身玉立在方才的位置,看不大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从他声音里,她便知道他脸上的神情一定温柔极了。
“你的舞……很美。”他说得很轻很轻,若非周遭安静得连一丝虫鸣都没有,她或许都有些听不清。
可她听清了。
且,她愣住了。
“这段时间你照顾好自己,我走了。”林独清说完这句话,后退几步,旋即转身离开,没再回头。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吹得枫叶簌簌、涟漪阵阵。
红枫拂过她的脸颊,扇舞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