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试问金簪
六月初六,女帝诞辰,天下大赦,各级衙司休沐一日,街巷里都是热闹欢喜的场景。
江筠去芙蓉巷逛了一圈,先是给郑余送土产,主仆俩忙着做木雕,弄了一院子木屑。后来又去周汀那儿,正巧他也想出门,两人就在附近闲逛起来。
“这是从江东带回来的蜜饯,”她将一个捆扎好的纸包递过去,还不忘提醒他,“最好冲泡食用,不然尝起来齁甜。”
周汀接了礼物,信手塞进袖中,又揉揉她的发顶说,“多谢筠妹。你家正卿怎么不在?”
江筠道,“他在山中静修,这两日都不在城里。”
“静修?”周汀低头一笑,他怕是道心早乱了,昨日还和他深夜商讨婚庆之事呢。但可能是瞒着江筠的,就没有点破什么。
他停下来看江筠,她在路边看一些精制的小玩意,乐陶陶的模样。突然觉得岁月无痕,原来与她结识这么长时间了。
“筠妹,”他喊住她,江筠回头去看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笑道,“现在与你我初见时,已经大不相同了。”
江筠也笑了笑,默然不语的,似乎也沉浸在追忆中。
“‘情’字真能养人。”他又揉揉她的头发。
江筠拿开他的手,“思沅也了不起,原本以为你和暮姐姐天差地别的,没想到她也能留意你。”
“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他失笑道,“不过也有点道理吧。以前我做什么都是浅尝辄止的,这是头一回这般有耐性……”
“唉,路漫漫兮其修远呀。”
“好了,不和你废话了。我书稿还没写完呢。我回去给你家少爷做长工。”周汀停下来说。
江筠忍不住喷笑,朝他摆手说道,“慢走吧,齐小姐。”
天边有一层浅白的云翳。
路上汇集了不少杂耍游艺之人,或牵着猴子,或敲锣打鼓招徕看客。江筠盯着戏火的艺人看,每吐一口烈酒,他手上的火把就轰燃一次,周围的看客都拍手叫好。
她也忍不住想拍手,但从前的教训还记着,手里的钱袋攥得可紧。
一眨眼的功夫,天色好像暗下来了。
明明是个大晴天,且刚过午时没多久,怎么可能就天黑了?众人抬头去看天,不见几缕云,却看见太阳被蚕食一块。
“不好了,大祸临头了!是日食!”突然有人大喊起来。比起天狗食月,亲见日食的人简直凤毛麟角。何况大郢人崇拜太阳,连皇帝都起名明曜,日食绝对是不祥和灾厄之兆。
一时人群乱涌,尖叫声和踩踏声此起彼伏。渐渐的日光被吞没,只剩杂技人手里的火把亮着,他被底下乱挤的臂膀簇拥了。幸而赶来的巡捕肃静全场,又安排人群依次疏散。
江筠早已走出人堆,她在街头的樟树下伫立着。此刻她被巨大深重的忧虑笼盖着,双腿沉重而麻木。
虽然知道这是不可违抗的谶言,但是大郢的天塌了,她的耀日陨落了。
她怀中突然灼痛了一下,摸出来一看,是金簪,灵蝶的光芒闪烁几下又消逝了。她有些不安,摸着黑往白石巷走,心里暗自祷告,姐姐要平安无事。
“姐姐,你怎么了?!”
暮香染抬头看了一眼,昏暗中有个身影朝她靠近。她用灵识辨认,才发现是周汀。
临仙楼的结界变弱了,不然他绝对不能进来。她虚弱地嗔斥他一句,“你来干什么?”
周汀想把她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想着要来看看。”
“你走。”暮香染推开他,又重新跌坐在地毯上。
“你都这样了,我怎么可能不管?”周汀站着不愿意离开。
香染仰面看着他,用灵力点燃了一道明烛,接着显露出紫色的灵瞳和尖锐獠牙,低声说道,“知道了吧,快滚。”
周汀被她的真容震慑住了。虽然早有察觉,但是第一次见还是感到惊奇。
他俯身半蹲下来,敛眉道,“我不怕。我想过你并非常人。”
香染脸上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门外忽然响起狂风扑打的声音,间杂着模糊的野兽低吼声。
周汀有些毛骨悚然的,正欲回头,整个人失去了支撑,他和暮香染一齐跌落下去。
好像掉进了下层地宫,壁上的烛火亮起来了。幸而底下有厚实的褥毯垫着,他的四肢五体仍是齐全的。他来不及揉捏犯疼的胯骨轴子,先去确认香染是否平安。
她脸色很差,双眸紧闭,面颊和颈上显出了浅层的白绒。
“姐姐,你是白狐吗?”周汀轻声问她。
她皱眉道,“不是。”
“我应该怎么帮你才好?”他有些手足无措。
香染道,“长廊尽处……有一处通灵池,让我进去。”
“好,”周汀俯身道,“失礼了。”他将暮香染横抱起来。好轻的重量,不足半个人重。
一路见过许多怪奇恐怖的机关,他忍不住发问,“这些都是真的吗?”
“想死就直说。”她闷声道。
见她还能玩笑,周汀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她时,她已经彻底变回了灵兽,轻柔一团卧在怀里。
“姐姐……”他唤了一句,半是谨慎半是怜爱地告诉她,“到地方了。”
她一头扎进池子里,一眨眼就没进去了。
周汀在一旁候立。方才没来得及觉得可爱,现在暗自兴奋不已。虽然不是话本里遇狐的故事,但也足够新异了,她远比那狐人可爱。
正在暗喜时,香染从水池里钻出半身,似乎灵力有所恢复,她变回了人形模样。
湿发沾衣,虚弱的气色让她更显单薄。不知是疼痛还是寒凉,她的背影在烛光下战栗。
“哪里难受,要我帮忙吗?”他向着她说。
“别过来。”她冷冷说道。
“好,”他没动,和她解释道,“我不会伤害你。”
话音未落,一道白绫飞来,不偏不倚地缠住他的脖颈。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颈上被束缚,动弹一下就窒息。
“你知道我非常人,只能送你走了。”
周汀摸着颈上说,“我愿意为你死。但是现在就死,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暮香染冷笑一句,“你愿意为我死,是张口就来还是臆症犯了?”
“你当我是臆症犯了吧。从前曾有‘尾生抱柱’的故事。虽是世上罕有,但也有痴人照镜子。我宁愿做尾生,也不愿做你口中的傅氏。”
“罢了,别在我这里剖白,头疼得很。”香染揉揉额头。
周汀取下白绫,走近了问她,有没有什么灵药,至少能让她好受些。
“清苑里有……”她道,不过很快她又摇头说,“去那里做什么,临仙楼的屏障还没恢复,出去太危险了。”
周汀看看她的气色,心里还是不忍。
暮香染靠着池壁,仰面长叹一口气,问他,“《金簪记》的结局如何?一定是皆大欢喜罢。”
他却是笑了,有些得意地说,“非也,人人都想要那种结局,我想的却是出人意料。二人不幸终,双双殉情而死。”
“你还真敢,就不怕盛陵城的男女唾骂你?”
周汀道,“我向来不在意这些。不过你要是喜欢,想要什么结局都依你。”
说罢他自己先害臊了,他和她的关系又不像孟、江二人,怎么覥着脸说这些。
“我去一趟清苑。”他起身道。
香染扔了一把长剑给他,作防身用。他道了声谢,便握着灯盏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