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痴男怨女
向子恒有一个优点,就是“拎得清”。他身上有一种自认的豁达。一旦这种“自知”深重了,就老把自己当成一个袖手的智者,只为来揣摩人间种种愚行。
很多事情,他向来是看破不说破的。比如宋淳非要从江北云梦转调来盛陵,借口说是督察王城,实际上为谁他心里有数。
估计宋淳自己也摸不透真心,只是不愿意服输而已。他在河西做惯了常胜将军,都或多或少遭人忌惮了,还是没有适可而止的远见。
估计他怎么也想不通,十年来打下赫赫战功,生来又有显耀家世,多少人为他前倨后恭,怎么可能丝毫不入一个落魄小姐的眼。
所以说,他只是不服输罢了,常胜将军做久了,感情上蹭蹬也是不允许的。向毅觉得,他不如某人的一点,便是他眼里只剩一种迷狂的痴,更像是为了“赢”坚定不移。但两情相悦的二人眼中,有的是一种清醒的痴。
自己也和他说过,她是泽国待惯了的人,或许已经受不了他风沙虎狼的性子。与其强求,不如多留意一下眼前人。
直到后来不小心撞见向容和叶桢亲嘴,就再也没说过此类的话了。只有徒增叹息罢了。
这么千里迢迢跟来盛陵,到时候看见别人卿卿我我,又是消停不了。他不消停,他也跟着遭殃,毕竟人家姑娘也没做错什么。
虽然宋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有时候也有让人佩服的韧劲和耐力。
比如前些日子邀他去清苑喝茶听曲儿,他拒绝了,说她知道了会不高兴。哪怕告诉他清苑不是风月场所,他还是不为所动。
说到清苑,他脑子里立刻浮现一个姑娘的脸,也是问了很久才知道的,她本名叫张频意。诗书里说的一见钟情,大抵如此。
他犹记得她为他斟茶时颊上的一颗泪痣,记得她偶尔拿人打趣,记得她平静的面容倏尔微笑。他觉得她的笑意掩盖了岁月的苦楚,头一眼是我见犹怜,再一眼几个孩子的乳名都想好了。
但这些冒犯的想法都藏在心底。开篇有云,他是那种处处拎得清,却很难纵情投入的人。哪怕错过了,也只会叹息两句。要是有谁对他恨铁不成钢,撺掇他也没用,倒不如笑他“去庙里坐着”更解气。
清苑不是风月场所,这是暮院主当初定下的规矩。
原本临江的一片高楼是盛陵城最大的寻欢地,其中最有名的当属撷花楼。
十几年前的撷花楼,是个真正的污俗之地。小王爷管珩继承王位后,将临江一带交与暮香染打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对其进行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整治。
这一带以正规乐坊为中心,收留被贱卖的女子和乐奴,在清苑和茜楼之间又设置了百艺坊,倘若有人想从良自立,可从此处习得技艺。若有人不愿从良,可去茜楼立身,且赎金较以往减半。此楼由院主亲信打理。
清苑从事的女子,不以色谋生,一般是被贱卖的良家子,也有不少世袭的乐奴。若曾在风月场谋事,守身三年即可转入。所以不少达官的外室小妾,都是从清苑物色来的。
不知从何时起,清苑也成了清谈议事,附庸风雅的高尚去处。
向毅坐在漆木桌前,为自己斟满了一杯浓茶。宋淳不来,他一个人多少有点不自在。再看看这天音阁内,左侧是江中道府的汪厚,正前是堂堂潞王,他身旁坐了盛陵州府的徐信,四个人微妙地把控了江中的权柄。
各方言事陈词十分客套,又细述了江中和王城的税赋、人丁、物产、驻防等要事。向毅默默听着,偶尔点头附和几句。
原本该由宋淳出面的,毕竟他才是驻军首领,也该是这殿内说话最有份量的。但宋将军既然推脱了,他就勉为其难,代君耳目,也听赏一番这清苑的妙音。
芍药屏风后,响起清跃的玉筝奏鸣声,有歌者唱《玉堂萱》,词曲婉转,情深意重,亦丝毫不沾风月,让人听了莫名心哀。
他听出歌者是频意,有心要抬举她,便说,“果真是仙乐,不知这天籁之音唱的是什么故事?”
州府徐信解释道,“这唱的是江中词人改编的诗本,听说是前道府督查与亡妻合著的集子。此情实在令人动容。”
向毅听了琢磨,这不是江筠父母的事情吗?一时有些唏嘘。
歌尽,绣屏撤下,频意戴着半遮面的纱帘出来。按理说,她要听做东的安排。
四人各自在席位上,州府和道府的两位似乎见惯了风月,对她没有多加瞩目,只是客套地互相让了茶。
“清苑的姑娘,应该是诸艺精通的吧?”小王爷开口问她。
频意垂首道,“悉听王爷吩咐。”
“方才唱得好听,有赏。”他眼里注视着她,似乎对她面纱后的真容很感兴趣。
向毅沉默着添了茶。方才一进门就留意到管珩的模样,他果真如传闻一般,薄唇挺鼻,眉目深邃,但是眼睫十分浓密,徒增了一番风流俊俏。
“多谢王爷抬爱。”频意向他行了一礼。
“姑娘来为我斟茶吧。”管珩唤她过来。
众人都知道他是起心思了,但也不便明说什么。
向毅知道,他这是头一回来清苑,原来都在茜楼厮混呢,怪不得连她也不认识。
这王爷的风评一向上不了台面。不知是生性荒淫还是刻意装的,又或兼而有之。毕竟处处有京城的探子盯着,身为皇嗣,也可能落得和其他人一个下场。
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向毅莫名愤慨了起来。
“哟,这是怎么了?”管珩笑道。他看她倒茶水的手发颤,一时茶汤满溢出来,“本王有这么吓人吗?”
频意慌乱地低下头,忍泪道,“王爷恕罪。”
管珩知道她绝不是因为害怕才落泪的,方才交叠的视线里,似乎倾注了千言万语。
“姑娘有话要对本王说?”他微笑道,口吻很是温和。谙熟风月场的人,这点情调还是有的。
徐信和汪厚起身让道,“王爷,下官衙门里还有公事要处理,这厢先告退了。”
向毅也站起身推脱,“向某回去复命宋将军。恕在下失礼了。”
他退到门口,关门时还能看见两人对坐,俨然郎情妾意的模样,但他也只能咬着牙拂袖而去。
自从月初被骇人的老道纠缠以后,孟桓就常回琉山修习。因为山中结界稳固,不容易暴露行踪,江筠也常常跟着他回去。
周汀见过暮院主以后,每日神思恍惚,也不爱和孟桓他们玩了,从监舍散值以后,多半缠着频意苏合打听。
可是见一面院主比登天还难。他得空便去清苑枯坐着,渐渐的这一项银钱有些入不敷出。
后来江筠收到京中的来信,除了郑余和雪音的问候,也有周澜问他弟弟在挥霍什么。
江筠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当晚喊齐了五个人,打算认真问问周汀的心思。
宴饮过半,江筠有意提起暮香染的事情。他果然流露百般恋慕,不像是儿戏,频意和怀星见了都有些吃惊。
周汀或许知道了她们的意思,皱眉嗔怪道,“我不过想从心所欲一回,有什么好千夫所指的。”
“那你是真心迷恋暮院主了?”江筠问他。
“是。”周汀斩钉截铁的。
苏合在一旁笑笑,劝他没必要动气,“坐下来慢慢说,有什么事情一起商量,我们也能帮上忙。”
频意道,“院主是个容貌品行都顶好的人,受人爱戴倾慕也是正常的。只是思沅真觉得与她般配吗?她至少年长你八九岁,而且出身显贵,不少世家都要敬她三分。她看来也不像有青睐小生的嗜好……”
这番话已经说得十分敞亮了,但周汀却说,“那我不管,眼下就说我能不能钟情于她。”
苏合忍不住失笑,后来她忙说道,“自然是可以的。不如我见了姐姐,多恳求她,让她也见你一面。”
“那多谢怀星姐了!”周汀笑道。
江筠和孟桓对视一眼,心底忍不住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