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家风范
江筠听罢甚是唏嘘。这些事情,父母从来没和她说过,或许过往的恩怨也无足轻重吧。至少记忆中的母亲,一直是喜乐无忧的。
江霈身上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优点,便是重诺。
她也终于明白了,宋宜然少年时作画的意味,她早已经知道自己是异类。
后来又问起老夫人,袁嬷嬷说安凭在老爷离世后,哀痛成疾,三年后病逝于金明寺。当时宜然和江霈还在京城,她是守在病榻前送母亲最后一程的。
江筠这年一岁多,估计也见了外婆最后一面,但她现在自然不记得了。半年后,江霈调职江中道,由是举家迁往盛陵,从此宜然不再回京。
“你不知道,你娘亲小时候看见被老鸱掏的麻雀窝,都要救下来好好养着呢,那么一个心肠慈悲的人……”袁嬷嬷说着叹气。
“可惜,竟遭受无妄之灾。”江筠接着她的话说,僵痛得麻木。
袁嬷嬷拿起手绢给她擦泪,哽咽着安慰她:“姑娘别这么说,小姐积了善缘福报,姑娘才平平安安的。”
“对,”江筠泪光中勉强挤出一笑。
她生来有宜然这样的母亲,多少人求而不得。
她擦尽了眼泪,又问嬷嬷的身体状况,腿脚怎么落的病,她刚好认识一个通医术的朋友。
袁嬷嬷说,那是十几年前的腊月,为救三老爷的儿子贤少爷落的病,根治不好的,只能用药缓解。
江筠叹了一口气,正思量如何问药,玉蕊带着琼枝回来了。
小姑娘手里拿了一盒桂花糕,说是二夫人赏的,要让奶奶和小姐也尝尝。江筠笑着尝了一块,直夸糕点甜软适口。幸而这府里还有心思细腻的人体贴老小。
吃完糕点,她起来和嬷嬷道别,叨扰许久,老人家的身子也不方便。袁嬷嬷挽留了几句,江筠握着她的手,又认真看了几眼。即便再心酸不舍,还是转身出了门,老人拄杖含泪目送她。
玉蕊跟随她回到紫玉堂,这时节天寒风冽,日晒无温。偶尔有一阵檀香传来,江筠想起远在盛陵的苏弦,不知道姑姑有没有好些。
她走得急,后来听见玉蕊跟上来喊她,告诉她今晚府里要为她设宴。她停步长叹一声,问是不是宋淳的主意。
“是老爷,夫人,和少爷的主意。”
她脸上有些倦态,自知不擅长对付此类应酬场面。毕竟世家的子弟,都有攀比门第的风气。何况又知道母亲的身世,她该继承遗志,和宋家毫无瓜葛才是。
她的脾性,心之所向,都与这侯门格格不入。
“玉蕊,你和少爷说——别为我费心。”
玉蕊望着她,点头道,“还说什么?”
“只说这五字便好。”
玉蕊又点点头,服侍她更衣用饭。
歇息时无所事事,寻到了好几箱陈年书册。除诗辞外,有鸟兽虫鱼的画集,以及尚存的草木拓本,甚至还有不少搜神志异,正好用来打发初冬的清闲。
待到晚霞漫天,玉蕊从门外回来,在桌上放了一个红木匣子。江筠合上书,再看有些费眼力,她坐在桌边枯等着。
玉蕊旋身去掌灯,左手半拢着火苗,厅堂里也从铜镜一样的暮色变成暖焰色。她嫌这火烛不够亮堂,低身在柜子里翻找长明烛。
“姑娘,淳少爷刚才送来五十两银子。说让置办些首饰衣物,不够的话再问账房要。”
“谢过他的好意了,我不需要。”江筠脱口谢绝。
玉蕊点起更明亮的羊脂烛,取出一个妆匣,像是知道她会这么说,婉言劝解道,“我送回去,少爷还骂我呢,”她为江筠梳发,“暂且留着吧,说不定有个急用。”
江筠不再吭声,低头看着盛装的裙裾,不知是在取悦谁,一时羞耻涌上心头。
“这珠钗不要了,戴着太赘余。”她道。
玉蕊卸下钗子,为她上口脂。
梳洗一番后,镜中的模样有些陌生,恍惚间像看见了梦中的少女。
“玉蕊,今晚替我收拾东西吧,我明日要走。”她见玉蕊愕然,又笑着说:“多谢了。”
她这是要把接风宴吃成临别宴呢,玉蕊明白她的意思。
宋淳早早就在门外候着,看她梳妆打扮,他是没有一点羞耻心的。
江筠想视若无睹,还是不由得红了脸,她走去门口嗔斥道,“你跑来做什么,让别人怎么看我?”
他话里有些谄媚,“怕什么?谁敢说你,我保管让他好看!”
“你要是非缠着我,那我不去了。”
“好,好,我先去就是了,免得你怕羞。”
玉蕊看见她脸都快涨紫红了,赶紧让宋淳先走,又好言劝了许久,江筠才敛容赴了席。
几位长辈陆续到了,除了主位,只剩宋淳身侧的席位空着。她站在原地不想动。
还是另一侧的二舅妈拉她坐下,她才勉强笑着入了座。
“哎哟,我的好姑娘,让舅妈看看。”她亲昵地握住江筠的手。
二舅妈颜夫人侧身向着她,轻抚她面庞道,“我当年抱过的小娃娃,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宋淳也凑过来,悄声附和道:“我也记得叔母抱过妹妹,连小名都是叔母起的呢。”
江筠一脸茫然,听他二人说起小名的事。当时江筠才一岁多,宋睿说,宜然爱竹,干脆孩子小名叫绿玉,宋允说,此名拗口,江中人念不来,不如叫绿卿。颜夫人听说宋鹄的祖父字玉卿,为了不犯名讳,又取爱竹意,还是叫箬叶好。
原来是这么来的,她愈发觉得二舅妈可亲,于是回握住她的手。
说起小名,母亲倒是很少叫她箬叶。宜然爱竹,所以江霈为她起名“筠”。江霈爱云,宜然则口呼手写,都叫她“云儿”。
她自己是无所谓,毕竟“筠”和“雲”字也差不了多少。再细想来,如何教人暗自心伤。
宋隽夫妇入了主座,齐夫人睃见宋淳说得热闹,冷笑了一声。
江筠不巧听见了,坐得离宋淳更远些,只是靠着颜舅妈。
和预想的一样,宋隽拿腔拿调说了一通场面话,江筠只得顺着他的意思,依次见过各位长辈,也敬了几杯酒。所幸在席的女眷多,不必海饮。
只有颜舅妈和她搭话时她才有些神采,不然就是装个木头样子,别人问一句答一句。这样宴席就无人在意她,只剩姑婶的家长里短了。
酒过三巡后,饮酒的都有几分上脸,三舅妈葛夫人问起宋淳的差事,怎么好好的河西将军不做,这么快调回京城了。
宋淳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还是笑着奉承说,“不管何时何地,都是为圣上办事的,只听差遣便是了。我还羡慕三弟呢,在江北做个富贵闲职,岂不美哉。”
“哎,他一个州司的小官,哪里比得上他大哥做将军威风。”葛夫人眯眼笑了。
宋淳笑而不语,还是齐夫人接话说,“我听说贤哥也很快回京了,到时候做了大官,还得他帮衬大哥呢。”
江筠听了无趣,默默数着碗里的豆子。这个葛夫人比齐夫人还要笑面虎,只不过她挺一视同仁,不像大舅妈只盯着她一个。
她把豌豆摆成了“北斗”阵。正专注呢,衣袖拂落了杯箸,茶杯即刻摔碎了,引得众人都看过来。
玉蕊利落地走来收了碎瓷,宋淳问她,“没有受伤吧,你先用我这个空的。”他将手边备用的玉盏递过去。这茶盏通体莹润如冰,一看便知是上等奇物。
葛夫人掩嘴笑了笑,“淳哥好阔绰,皇家赏赐的圣物也让人随意把玩。”
宋淳正等着有人替他夸耀此物贵重,这不正中了下怀,他笑说,“这种东西,想要多少都不难。妹妹方才也是不小心,拿去用了也无妨。”
葛夫人又笑了笑,和旁边的媳妇对视了一眼。宋隽在座上咳了一声,摇唇鼓舌道,“为人处事,还是谨慎为上,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话还没说完,贤嫂子干呕了一声,她望了江筠宋淳几眼,刻薄笑道:“大伯伯、大伯母,柔儿身体不适,恐怕要先行告退了。”仿佛是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江筠脸色一沉,知道从她坐下,那些讥弄嘲讽的目光就没停过。而且听说这个三嫂是老太后秦氏那边的亲戚,矜贵刁钻得很。真是自讨苦吃,来会这些金塑的假人了。
宋隽允了,两个丫鬟跟着她走了。
见儿媳弄得有些冷场,葛夫人举杯调侃道,“这一杯我敬哥哥嫂子,还有这秀外慧中的外甥女,这下一家子和和乐乐团聚了。”
江筠压下冷笑,暂且陪饮了一杯。
众人脸色缓和不少,葛夫人又问,“淳哥年纪也到了,这次回京,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吧?”
这话一说完,一些成了家的媳妇婆子都笑了。
宋淳也脸红发笑,让三舅妈不要催促。
“你舅妈催的好呢,都老大不小了,也没个持家的样子。”齐夫人笑睨了他一眼。
葛夫人唱双簧似的,笑道,“我听大嫂说过,夏尚书家的三女儿很不错,娇艳动人,不知多少公侯上门求亲呢。”
宋淳摆手说,“不劳舅妈为我费心了。我已经和父亲商量过,他说我要是看上谁,依我的心意来就好。”
葛夫人惊诧道:“哦,这么说,淳哥有属意之人了?!”她说罢望着颜夫人笑,不过颜夫人没理会她的眼色。
“你什么时候和你爹商量了,我怎么不知道这回事?”齐夫人看着他父子俩冷笑。
“娘亲,你说过的,平日里已经事事都听从你的,总有些事该由儿子决断……”
齐夫人皱眉道,“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先说说相中哪家姑娘了?”
“娘,儿子属意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席上一片哗然,都和身边的人窃笑私语起来。
江筠听着头皮发麻,许是酒劲上来了,她脸上红烫得吓人。
齐夫人又冷笑一声,问他是不是黄汤马尿喝糊涂了。他神色镇定地说没有喝醉。
江筠气笑了,一出好戏,她一个正旦都不能有半句戏词,自然要愤然退场。
宋淳拉住她,眼神示意她坐下,意思是听他说服父母,她没好气地甩开他的手。众目睽睽下,像极了一对小鸳鸯闹别扭。
她阴阳怪气地冷笑了一声,想脱口而出一句:“我心里有别人了”,只是怕自己的言行让宜然蒙羞,所以只是愤然离席。
宋淳追出去,和她再三保证,一定会说服母亲。
江筠让他撒手,直言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就算你娘亲同意了,我也不会嫁你。别白费功夫!”
“箬叶,你一定是在气头上,说气话,我不怪你!”他急得有些咄咄逼人,“你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我们不差这一时。”
“我明日就要走,多谢宋公子的照顾。”
看她这样,宋淳也冒出一股无名火,竟然瞪了一眼玉蕊,“你回去照顾好小姐,她喝糊涂了!”
“是。”玉蕊连忙疾步跟上江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