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觐见天颜
朝中当班有序,议朝时间定在上午,点卯后午时前,下午则是仕宦宫人各司其职的时段。
申时未到,周澜便领着江筠来到偏殿。细致搜身以后,又过了一炷香时间,才有宫人陆续通传。
方才一路走来,一直不敢抬头张望,只知道廊间明晦交替,脚下的宫砖是富丽雅致的,纹样大同中有小异。
江筠垂手立在一侧,余光能望见对面宫室,有一位戴着漆银面具的人疾步走过,身后跟着两个持盘宫人。
“那是河西道的‘系铃人’。”周澜告诉她。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暗自懊悔逾矩。
霎时宫铃作响,有人传呼圣上驾临,周澜和江筠一前一后叩首。
“平身罢。”
江筠跟着周澜起身,指掌忍不住战栗起来。
她听闻的这句话语气是可亲的,可是天性知道在盛大的威压面前,如人遇溺挣扎不得。
“辰溪,你也留下吧。”
“是,下官遵命。”周澜停下脚步,安静立在一侧。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江筠抬起头,一见圣颜,心中的畏惧反而少了几分。那是怎样一张好面容,高鼻深目,眉宇间有天子不怒自威的气度,身型修长而笔直。红妆玉颜如是,生来便有盖世的风华。
只是原本的眼型是偏柔美的杏眼,特意画长了眼线,这刻意的妆式,倒让人觉得可亲可近。
“确实有江爱卿的风采。”女帝望着她笑。
江筠仰视她,眼眶不觉红了。除却遭逢的委屈,也有弱者在神明面前的无助。
“朕知道你这丫头,”她微笑道:“你十二岁时中了杏榜,按规矩十四方可应考。朝中于此事争论不休。朕是想要你的,可是你舅父说,既然你有文才,两年后再考又何难……”
江筠似乎早就忘了这事,当初也是不守规矩的家仆擅自投榜,他还被父亲教育了一回。不料竟有此番风波。
“爱卿为何不再度应考?”
“回圣上,家父曾告诫孩儿,识得斤两即可,不得急于功名。”
“好,”她连连点头,“朕已经追封江霈为三品忠勇散骑侍郎,以此告慰爱卿十年的苦劳。”
江筠叩首拜谢,低头时泪洒厅堂。
女帝亲自扶她起来,“江氏忠心可鉴,如今只剩一支独苗了,朕自然要呵着护着。留在朕的身边,如何?”
江筠一时受宠若惊,不知如何应对。
周澜从旁道:“圣主隆恩。只是江姑娘方从大难中脱身,还须宽限几日,让她前后思量、转圜心态才好。”
“还是爱卿考虑周全,”女帝笑道,“那朕给你五日宽限,到时候给朕一个答复,你道可否?”
江筠叩谢。
随后赐金两百,绸缎百余匹。
江筠谢恩后,随周澜出了偏殿。
一时日照晃眼,眨眼时面前红影缭乱。御香已然淡去,快出宫墙时,周澜问她,“想留在京城吗?”
江筠摇摇头,“我想回江中,须得整理父母的遗稿。”
“我知道,这番起起落落,你自然有畏祸的思想,情有可原嘛。”
江筠不知道他会这么直白,和先前的客套有礼全然不同。可是说的话又无破绽,让人情绪梗在心头。她好像确实被这激将法戳中了。
见她面红耳赤,周澜笑道,“冒犯姑娘了,我只是觉得不要辜负圣上美意,至少留下来一时,也是为姑娘好。”
“多谢周大人提点,江筠记住了。”
周澜目送她上了马车,于西墙外别过。
午后小憩了一会儿。在将梦未梦之时,檐下的鹩哥忽然啼叫了几声。江筠揉揉眼睛,将画纸推到一边。因怕鸟儿着凉,她起身将鸟笼挂回屋内。
“啾啾,喳喳。”她张嘴逗弄了半天,也没引出半个字来。
这鸟看起来确实随主人,有些大智若愚的神态。
“馋了吗,想不想要吃的?”她掌心捏了一把食料,又洒出几颗道,“快说两句话来听听。”
那鹩哥歪头蹦了两下,终于张嘴念道,“将军大人,得胜得胜!”
原来向毅就教这些。江筠掌心摊开任它吃,一时被鸟嘴啄得发痒。
喂完了鸟,她又往庭院中溜达。孟桓不知道去哪里了,他的居处窗户半敞着,房里空无一人。
百无聊赖地看看花,山石前恰好有几株结满花苞的茶花,红粉争妍,还有一树纯白的,朵朵瓣衣饱满,已然藏着富贵姿态。
她想那盛开的场面一定值得入画。临风半晌,丝毫没察觉有人来了。
宋淳望着长身玉立的江筠,只一眼便神色动摇。
阔别十一年,她长成了他所思所念的模样,而且比梦中更甚。年少时玩笑说的嫁娶,变成了向来如此的心愿。他眼中多了一丝急切。
“箬叶妹妹。”他喊她的小名。
江筠许久未听闻这称呼,几乎忘了,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知道那就是宋淳,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他去河西时已经十四岁了,和现在的模样大差不差。也许是塞外风沙磨砺多了,较之以往五官更英朗。
要是只论模样,他勉强能算中上水平。因常年在行伍中,自然比不得朝中公子精细。可若是戎装加身,气质便高出常人一截,走在哪里都是引人瞩目的存在。
宋淳走过来,毫不避讳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在这里做什么,和我回家。”活脱脱的一个莽汉。
江筠用力甩开胳膊,手腕被他捏得发红。他怎么还是那个讨厌的样子。
“你是谁,别碰我!”
宋淳笑了,握住她的双肩,有些好气道:“别演了,你知道我是谁。”
江筠推开他的手,闪身躲到一边去,脑子里想些刺耳的话来治他。
这时门口传来马蹄声,孟桓下马牵绳,手上拎着几袋纸包,不知道是药材还是点心。他笑着往庭院里走,正巧看见江筠一脸气愤。
宋淳斜眼盯着他,确实如向毅所说,脸长得不赖,是女人一见就爱的那种。
“这位是?”孟桓走到他俩跟前,礼貌问了一句。
“我是她长兄。”宋淳甚至不正眼看他。
孟桓微笑道,“我只听说江姑娘是独女,怎么突然冒出个长兄?”他竟然敢这么说话。
江筠有些吃惊,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就是,别乱认亲戚,我也高攀不起。”她还悄悄躲到孟桓身后。
宋淳眉头一拧,压着怒气道:“你又是谁,这里有你插话的资格吗?”他面朝着孟桓。
江筠看出他是真生气了,忙解释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别这么不客气。”
“哼,”宋淳冷笑一声,说道:“原来是恩人,那好办了,几个钱就能应付的事。”
孟桓也冷脸道:“将军误会了,我救她不是为了钱财。”
“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他脸上得意了,转脸向江筠道,“走吧,再捱天色晚了,我们回去再说。”
孟桓直接拉住江筠的胳膊,想将她往身后护。
宋淳拉住她另一只胳膊,两个人僵持不动。
“放手,你们有毛病啊!”江筠两边用力甩开。
“你好大的胆子!”宋淳怒向孟桓道。
孟桓也毫无惧色,“我听江姑娘说过,她母亲和宋家早已断绝关系,大人何必再来纠缠她?”
“箬叶,你自己说,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江筠摇头。
“你不想见见你舅父吗,他很挂念你。”见江筠不为所动,宋淳又说:“让你住在宜然姑姑住过的地方。”
江筠有些动摇了,宋家唯一让她在意的就是母亲的过往。
宋淳见她这样,知道自己得逞了,更是狂妄地肩扛起她,土匪劫寨似的出了门,也不管肩上的人如何咒骂。
天色渐晚,倦鸟归巢,薄云瞬息染上金黄。
面对此番美景,却只剩一人七窍生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