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漫长一夜
又过了几日,听说裴陟已到江中了,还有一日路程便到盛陵。
江筠有些心神不宁。
她待人始终有所保留,裴绮却越发乖巧了。他是知道一点好就加倍奉还的孩子,在这浊臭横流的侯府,也算得上是泥蟠不滓。
“先生你看,我会写名字了!”他举起纸张炫耀。
江筠扫了一眼,虽然笔竖歪七扭八的,也能看出他实在下了功夫,而且笑容烂漫,让人忍不住揉他的脑袋。
裴绮伏案的背影有些细弱,大抵也是从小就孤苦的孩子。
听折柳说,三夫人原是江南道府的小妾。她是亡夫后被强行纳来的,在府上几度寻死。但由于当时裴陟驻守江中,威胁要灭了她满门,她才不敢轻易一死了之。
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活地狱该有多痛苦,遁入空门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江筠虽未曾笃信过释家,但也庆幸裴绮生母尚有一丝寄托。
“先生,你在这纸上画了什么?”他从书案的另一头绕来,看她信手写画的东西。
江筠低头看了一眼,是趁他练字时无意间写下的,恰好是密函里的垄楔文字。她不知其中意,但是字形记得很清楚。
“这个字我认得——是裴字,许叔母教过我的。”
江筠听了心一惊,忙问他,“你还会认垄楔字吗?”
他点点头,“我先学的垄楔字,还会听一些垄楔话。我娘亲在我很小时就走了,叔母偶尔会来关照我,所以我学了些。”
她压下心绪又写了一字,问他认不认得。
“嗯,这是父亲的名讳。我晓得哥哥和父亲的,这么写。”他又补了裴绪的。
她沉默不语,知道那署名一定是裴陟了,浑身就像卸了力,头上也冒出几点虚汗。怕多问生疑,她对裴绮道:“这些以后再学吧。如果想考菊榜,还是要学好汉字,明白吗?”
“嗯,”他点头望着她,又发现她在纸上画了两只山雀,忍不住笑道:“先生画的山雀真讨喜,也能教教我吗?我想画夜奴。”
“那是自然,”江筠坐直了,先教他研磨颜料。
正巧夜奴在桌上卧着,嘴里咬着盆栽的花叶。她起笔点染出夜奴闲懒的姿态。
“好看好看!”裴绮连连称赞。
江筠把画笔让给他,准许他在纸上信手涂画。
可是起身时,往蒲垫上一看,立刻脸红心慌起来,月事怎么提前了?而且裴绮显然也注意到了。
“嘘——”她忙比了噤声手势,扯谎道:“别声张,先生这是痔疮犯了,没什么大碍,可是让别人知道就丢人了!”
裴绮有些好奇,“什么是痔疮,怎么会得呢?”
她起身收了垫子,敷衍道:“到年纪了就会长,何况先生是久坐之人。好孩子,先生回去换衣裳,你不能和别人说,知道吗?”
裴绮点头答应,她稍稍放心了,但转头又撞见端茶的折柳,估计刚才说的都听见了,难得见她捂嘴笑。
算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连忙遁回松籁阁。
再回琅云轩时,孟桓居然也在。折柳从里间拿来金创药,劝郑琴师好生照顾先生。
“好好的怎么要用药?”孟桓不解其意。
裴绮答道:“先生长痔疮了。”弄得江筠面红耳赤,又不知该训斥什么。
他低头掩饰了笑容,心想怪不得刚才丫鬟那样。他摸摸裴绮的脑门,哄他道:“小少爷,我想借一下你先生,和他说几句话,成吗?”裴绮点了头。
江筠跟他走到庭院,他见四下无人,说道:“治痔疮我还有更好的药。”
她听了皱眉,“什么痔疮,我月事来了,随意编造借口罢了。”
这回倒是让他脸红结巴,他咳嗽两声掩饰窘色,转移话题说,“裴陟明日回来,我们今晚和许氏递辞书吧。”
江筠问,“怎么说才好?”
“就说京城有人安排了差事。我请病辞。”
她点点头,看来万事妥了。只是不好和裴绮交代。
告诉裴绮去意以后,他果然哭闹了一番。然而比不得来时的厮闹,这回是动了感情的,好不容易有人疼他,却知道强留不住,哭得伤心欲绝。
江筠任他抱着,自悔有那么多无谓的情绪。他哭累了也好,早早在卧室里睡下了。这天黑得愈发早了。
孟桓和江筠收拾好行李 ,一起去了许氏厅房。她嘴上自然说可惜,挽留了几句,见二人没有留下的心思,便爽快同意了。
江筠正打算客套几句,门外下人突然喧哗起来,穗英慌忙来报:“老爷提前回来了。”
许氏匆忙请出二人,理了衣装去前门迎驾。
江筠和孟桓在小路上远望着,下人叩首跪迎,为首的裴陟身着绛色官服,鬓髯灰白,他身后跟着一个带刀披甲的男子,看眉眼应该是裴练。
她憋了一口气,不由得手握成拳。
裴陟一脸倨傲地走在人前,偏巧挑了靠近他俩的近路来,和她打了一个照面。
江筠垂首避开,又听见他问许氏,“这是何人,见了本官不跪?”
许氏悄声道:“回老爷,这是小少爷的先生,不日也是官身。”
“哦,那还不留饭?”他有些阴阳怪气。江筠近看他有些蛇相,一双眼打量得人毛骨悚然,“戌时让他来见。”
戌时到了。穗英领着二人去往北院,又在院落远处驻足,伸长了颈往院门看,“两位先生往前走就是了。”话音未落便溜之大吉。她向来是跑得比谁都快。
江筠面色如常。才走了几步,孟桓突然将她拉进一旁的凉亭。
她有些踉跄,手腕被他捏得发疼,她怒吼道,“做什么?”
“匕首交出来。”孟桓松开她,只是摊手向她要。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孟桓叹道,“还想着玉石俱焚?你以为三脚猫功夫杀得了他?我知道你恨,可急不得这一时。今晚要是打草惊蛇了,所有心血就付之一炬。”
她不是不明白,可是咬牙吞不下这般恨。不知多少次重回十七日的噩梦。要说她内心最阴暗的诅咒,便是让所有陷害江霈的人去死,让所有使她零落至此的人去死。
孟桓一点点掰开她的手,眼泪就簌簌打在他手背上,她又在无声地哭泣,咬着牙咀嚼无尽的痛苦。
一片酸涩的朦胧中,他只能轻拍因疼痛而蜷曲的后背。
方才有一瞬间,死之预兆涌上心头。然而她并不是惧怕裴陟,而是忧虑复仇未尽自身先夭亡。她不再执拗地握紧匕首。
直到她完全冷静之后,孟桓才同她一起去见裴陟。
敲了门以后,下人半敞开院门,请两人挪步进去。裴陟用盏盖撇着浮叶,不动声色地斜睨二人。
他身后只有一个垂手服侍的男子,应该是贴身护卫。
江筠和孟桓施了礼。裴陟开口道:“听下人说,宋先生德才兼备,犬子被管教得很好。”
她道:“老爷过奖了,是小少爷天资卓越。”
裴陟抬眼看了一看,又问她身旁的孟桓,“这位是?”
“见过老爷,晚生是夕柳乐坊的琴师,姓郑名清。”
“听说二位是高老相爷的学生?”裴陟放下茶盏问。
“不才正是。”江筠答道。
孟桓也说,“有幸同窗五年。”
裴陟道:“老相爷在莱阳可好?”
江筠一顿,正想糊弄几句,孟桓抢说道,“老爷可能记错了,高老先生在沧州颐养两年了,身体尚硬朗。”
又闲谈几句,裴陟觉得无味,便说:“天色也晚了,二位在府中歇一夜吧,来日再上京。”
江筠下了几步台阶,手心捏了一把汗。
孟桓与她在小路上分别,叮嘱道:“夜里别睡太沉,我三更好去接你。”
江筠点点头。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一关,她往松籁阁走去。
夜深露重,呵气成霜,天上也无半点星云。近十月的天气凉得这样快。
她看见裴练与几人勾肩出了门,宿雨楼里仍是嬉闹的弦歌声。琅云轩熄了灯,寂寥得好似无人之处。
谁知到了明日会是怎样的光景。
正垂首思量着,花丛里突然窜出两个人影。她来不及大喊,被人一把捂住口鼻,挣脱不得。
该不会是事情败露了?她不由得汗毛倒竖,想着马上要身陷刀山火海,又后悔没有拿回匕首。在一阵野蛮的扭送后,她被趁乱扔进柴房,随后门也锁上了。
她在黑暗中听见虫豸磨牙的声音,还有一阵刺鼻的腐鼠霉烂气味。既然没有立即索她性命,想必不是裴陟。那会是谁?
手边找不到照明物,她只能沿着有月光的窗户挪移。可没走上几步,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一声压抑的哭嚎传来。
是个女子,江筠忙蹲下安抚,“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是哪位姑娘?”
“宋先生……我是折柳。”她低声哀哭道。
“折柳,你没事吧?”她伸手想扶,却被她扭身躲开了,“先生别靠近……我现在,衣不蔽体。”
她心下一沉,咬牙问她:“是裴盈做的吗?”
折柳摇摇头,哭着说不知道。
江筠躬身安抚她,“别怕,其实我也是女子,为了谋生借用了兄长的身份,你看看我。”她往月光下侧身。
她看不清折柳的面容,但听她止住了哭声。江筠蹲在她身旁。将外衣脱下给她,“先穿上吧,别着凉了。”所幸多穿了几件冬衣出门。
折柳接过衣裳,无言地穿裹起来。听见衣料束带的声响和她忍下的哭声,她忍不住心头火起。
良久,她问折柳:“都做到这份上了,你为什么还不走?”
折柳不答。
“是因为裴绪吗?”江筠有些怒其不争,“傻姑娘,你真不知道他怎样的为人吗?”
折柳先是沉默,而后又自责地说,“知道。”
江筠说,“他不值得,快逃吧。”
快逃。如果能带上裴绮一起,那该多好。
可是他父亲终究和江霈不同。二人并提是折辱后者。
能救她一个也好。
她对折柳说:“姑娘,你如果信得过我,出去以后就收拾行李,五更前在城西城隍庙等我。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想转交给你。能答应我吗?”
折柳点了点头。
话音未落,门突然被踹开了,两个男仆打着灯笼,裴盈带着一干人堵在门口。
她往门里瞧了一眼,确认人在里面,才尖声笑道:“来人啦,有一对不知死活的男女在里面苟合。”
说得下人发出一阵低猥哄笑。江筠见了此景,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双手都战栗起来了。
她站到柴房门前,斥骂道:“使得什么脏污手段,你还配为人吗?”
裴盈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宋先生说什么呀,我只看见那丫鬟穿你的衣裳,眼见为实!你竟是这种饥不择食的东西!”
“你胡说!”她气得上头,二十年来从未见过这种丑剧,平时的伶牙俐齿一概全无。
“哎哟,这里闹什么呢?”孟桓从采苓院那边过来,看见这副阵仗,似乎猜出了异样。
陈九附耳对他说:“三小姐在捉奸呢,捉到了宋先生和丫鬟折柳。”
孟桓听了以后大笑,“小姐真是百密一疏呀,”说得众人齐齐盯着他看,他又说,“怎么偏找我这断袖的同窗,他对女人可是没一点兴趣。”
众人点头称是,几双眼睛轮流扫视看着好戏。
“诸位散了吧!别做这种有损颜面的事,叫外人看了闹笑话。”裴绪被人请来了,他身后果然跟着许娇娆。
裴盈等人狡辩了几句,见不占理便悻悻离去。
孟桓解下斗篷给江筠披上,和她说幸好不曾惊扰老爷。裴绪自然和他们赔罪,想扶折柳时,却被她有意避开了。
折柳只是向江筠鞠了一躬,离去时又对望一眼。看来已经把她的话记心里了。
江筠手心里都是冷汗,不过为折柳这一眼,她有些高兴。
她回身对孟桓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