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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丐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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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松龄的流浪大师丐僧,越关注,越痛苦,最后都活不下去。

    《聊斋志异》里那些空来空去,变化多端的狐仙鬼怪,无非妖化的市井人类,并不神秘,要论神秘奇崛,还属《丐僧》里的丐僧。

    这和尚不知名姓,不知来历,打赤脚,穿百衲衣,突然流浪到济南芙蓉街、大明湖的闹市,没几天,就成了爆款。

    起先发现他的不知是何人,但原因却很简单:老和尚名为化缘,实际米面钱粮酒肉,一概不要,就在那或坐或躺,自己玩。

    破烂什么的,他当然也不捡。

    和尚化缘,总比一般乞丐要容易得多,给什么都不要,这自然是很奇怪的事。可是好奇之人问他,他也不理,就像哑巴一般。

    这是啥意思呢?不化缘来此作甚?来化缘又啥都不要这是作甚?发现者越发好奇,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把这事传了出去。

    那可是芙蓉街、大明湖闹市啊,人很多。这世上最能勾动人心的,从来就是反常、奇特,于是不久后,人们纷纷涌来,各种猜测满天飞舞,就像蝗虫一样多。

    和尚虽然不说话,但却挡不住大家啥都知,因此这前前后后,人们关于老和尚的消息就车载斗量。

    有人说,这和尚来自五台山,原先曾是官员,因为以前做官的时候,也喜欢打坐,就连领导说话都爱理不理,所以就被“病退”赋闲。

    他家里人也觉得他走火入魔,曾经把他送入疯人院。

    还有人说,他学历很高,原本中过状元,因为好佛,所以就挂冠而去,做了游方和尚。

    还有人说,他其实是因为失恋,才遁入空门,但八仙居的小二却非常肯定地说,不对,实际是因为一场车祸,马车之祸,他妻儿都死了,才看破的红尘。

    更有人说,别看他衣衫褴褛,其实已经得道,能够降妖除魔,可以通天。

    总之,这和尚在众口之下,越传越奇,既有神秘感、传奇性,又能与人共鸣、共情,大赚眼泪,尤其符合爆款的特质,因此这之后,他就又惊动了大明湖电视台,和大明湖娱乐报之类。

    电视台的一段美女解说录像,和娱乐报的一篇《神秘流浪大师:五千年难得一见的高人,闹市化缘啥都不要》,随即引发千万转载,吸引了大清帝国全体国民。

    这一下,感兴趣的就不只是芙蓉街、大明湖的市民了。

    全国的媒体人都在往这边涌,还有无数的闲人,无数好佛之人,甚至失恋之人,爱好国学之人。早先的状元,国学肯定也一流,后者其实是想知道国学与佛学的联系,怎样才能既有所为,又有所不为,又显又隐。

    这世上想什么都要的人实在太多了。

    只可惜,大师还是什么话都不讲,这绝对是决心勾死人的节奏。

    强烈的好奇之下,大师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人们随后发现,他何止是不化缘,他竟还这么些天,一口东西都不吃!

    最早发现这件事的依旧是八仙居的小二,因为大师就坐在八仙居前面的一棵树下,这小二每天都盯,晚上连觉都不睡。

    这是多么重大的发现啊,小二立刻把他这些天的手机视频剪辑一下,题为《大师连日不吃饭》,发了出去。

    这个视频一小时之后点击一亿九千万,评论八千七百万,随即让小二的粉丝涨到九千万,成了当年最红的网红,把大清的咪蒙都看成了兔子眼。

    他立刻辞职,什么都不干了,就弄个铺盖卷,睡到大师身边。那次因为人太多,发生践踏事件,他差点被踩死的事,也上了热点,这给他又增加粉丝一千万。

    人们的评论五花八门,认为大师是神级人物,在辟谷的当然最多,但是也有不少人认为围观、传播这个很不道德。

    他们说,大师未必就真的是在辟谷,人不吃东西是要死的,社会不可缺少恻隐之心,不能只有娱乐。

    实际上持这种观点的,在大师身边也有不少,他们因此就曾去劝大师,你大概是嫌荤腥吧?你既然嫌荤腥,那就该到乡下去化缘啊,为什么非在这腥膻之地?

    大家这个为什么,其实还是说明好奇心太盛,但大师是不管这些的,他还是一概不理,不答。

    他坐在那里,眼睛微闭,任千万人围观、哄闹,只有默默念经。他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足有一指多长。

    这种睫毛是很吸引人的,据说,有一家著名化妆品公司闻风而动,董事长亲自出马,曾专门邀请大师为他们的睫毛增长液代言,但大师当他是个屁,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连日来,济南城人满为患,治安已颇有些问题,但官员们商讨了一下,决定还是睁一眼闭一眼。

    因为大师只是静坐不化缘,不吃饭,绝无不良行为。他现在为全民所瞩,驱赶必犯众怒。更重要的是,他不但盘活了芙蓉街、大明湖、济南城的经济,甚至也盘活了全省,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关注。

    连皇帝太后皇后,都经常提起济南府了,那阵子甚至芙蓉街街道办小主任的名字,宫中都叫得出。

    听说,大师第一句话爆响全国的时间,正在官员们开会那天。

    说起来那天并无异常,全国都无异常,但是大师却突然开口了。

    他忽然睁眼瞪目,睫毛飞扬,厉声说了一句:“要如此化!”

    原来,连日来大家问的最多的就是你为什么要如此化缘,实在太聒噪,这终于把大师惹恼了。

    “要如此化!”就这一句,然后大师就又闭目开始念经。但是这句话,却像泰山砸进人心一样,把所有人的人生都砸扁了。

    就要如此化?这明明等于没答,但很多人认为这已经是答了。

    这话说过之后,据著名的冬瓜数据公司统计,那期间以“要如此化!”开头的文章竟有十亿多篇,篇篇都点击量不少,加起来超过前面一千年的文章阅读总和,其原因可能只因为此事重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大家有的要批要骂,有的要赞要捧。

    还有,那期间,达摩、如来、菩萨等佛界大佬的提起率也普遍升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因为大师的这句话跟他们的禅语无一不合,都体现了某种渊博、高深、玄妙。

    流浪,流浪,衣衫褴褛,闹中取静,那么爱读经,大隐隐于市,鸡鸭鱼肉不取,金银财宝不爱,无数人也从中看到了大师的刻苦、好学、纯粹、高洁、自然。

    大师自出现在济南府到去世,其实总共只有二句话,而等到大师后面第二句话再出来的时候,人们对大师就更加五体投地地礼拜。

    大师的第二句话,却来自这种情形。

    那天大师念了会经,起身走开,一大堆没文化、没见识、浅薄透顶、赋义能力欠缺的家伙竟抓住不放。

    大师走到哪,他们就跟到哪,总之就一句话,为什么非要这样化?

    大师起先本还是打算不理,但架不住人们一直跟,一直跟,一直问个不休,一直跟着他走,于是他最后又恼了,睫毛再次飞扬起来。

    “尔等不懂(非汝所知),老僧就要如此化!”

    大师这不废话吗?人家懂还要问你?你说一说难道就这么难?

    因此大家起先很生气,有人已经打算说他浪得虚名,招摇撞骗,不过就是个剃了光头的老乞丐了,甚至是神经病也说不定。

    大师这句话,远不同于上一句,因为它等于结案,实足以让所有人的失眠症、厌食症一齐袭来,难以活下去,所幸这一次,连主流媒体、专家学者,都坐不住了,这才把危机解除。

    包括生命危机,和泼脏水危机。

    一般媒体只能盛赞大师个性独立、自由、张扬,不与夏虫语冰之类,而专家学者们,却有更高卓的见解。

    这世上若无精英,真不知道会有多乱,有多少人会被莫名其妙地整死。

    专家学者们的意思是,人家这化,指的其实是渡化,化自己,也化众生,世俗之人若只见一个化缘,这就偏离了大道,难怪大师会气得不行。

    大师置身闹市,这是以“勿离世间上,外求出世间”的方式,来实现自身的灭度,与人有关,也与人无关,所以大家实在应该学老和尚,身体力行,自修自悟,别再打扰。

    专家学者此言一出,大家恍然大悟,纷纷点头感叹,未免自惭形秽。人们低头沉思间,果然发现大师的一举一动,一垂眉一扬眉,都神妙无限,因此一个金句随即不知从何人口中蹦出,不胫而走,传遍世界。

    大师在流浪,小丑在殿堂。

    它最著名的变体是,大师不吃饭,小丑在扯蛋。

    紧跟着,媒体也风气一变,反思如潮,善的劝诫就跟自我批评、检讨一般,滚滚而上。

    大师并不想出名,我们不能再消费大师了,我们现在的狂欢太功利,太可耻。

    对大师真正的尊重,是还他清净,对大师真正的学习,是自己打坐。

    大师闭目不说话,那就是把心上锁,告诉我们,他的生活他做主,请勿打扰。试想,换做是你,你愿意吗?

    朴素的高远的追求,温情的关注,向佛的精神,不该变成流量的盛宴。

    大师已经年老,还这么些天不吃饭,有爱的人,要更多关注他的身体。

    呼吁各处大庙,应该给大师一个更好的安顿,各处官员、地保,应该尽可能科学地安排大师的生活。

    可是也有刺儿头质疑,要做皇帝新衣里的童真小孩。

    他真那么玄妙吗?他不就说了两句等于什么没说的话吗?

    他只是一个我行我素的普通独行僧而已,无理打扰当然不应该,但我们也不要贴标签,随便制造,被打死。

    结果,刺儿头们其后基本被唾沫星子喷死。

    你是不是嫉妒人家红啊?你是不是也想红?

    小人眼中无圣人,坏人眼中无善良,瞎子眼中无阳光,聋子耳朵无声音。

    当然,这几波都还问题不大,至少相比之下问题不大,最要命的总是那波不听人劝,偏要好奇,偏要流量,一点也不怕打扰老人家清净,一点也不想让他好好活,按自己心意活的人。

    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那一天,大师大概对济南城真的烦了,他忽然出南门而去,到城外躺着去了。

    一动不动,那样子就像僵死了一般。

    而且还是一连三天不动。

    一连三天不动,此事非同小可,大家不敢再问,赶紧就把他抬到了城墙边。

    有人怕他饿死,有人则怕他死在这里担上干系,好心人和胆小鬼这时候都向他许愿,说别这样,你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尽管开口就是。

    然而,大师还是闭着眼,一句话都不跟人说。

    这时候还不说话,怎么可以?于是大家就一齐摇晃他,非要他说话。

    这种摇是一种什么情形,可以想象一下,大概全济南城的人都跑来摇,这再加上巴蜀、黄土高原、大西北等地来的人,那地方就像波浪翻滚的大海。

    因为人太多,挤不上,容不下,所以大家还得抓阄轮流上,有人专门管理,专门送饭。场外面,成千上万的电视台、媒体人在那拍照、直播、发文,这又像一个大战场,那场面绝对壮观。

    大家哪知道老和尚就喜欢这样啊,这种摇,当然就是阻止人这样化,尤其让人烦,所以老和尚最终,又恼了。

    他这次恼,可跟前面不一样,这是大恼,活不下去那种,因此人们就惊骇地看到,他忽然从那破百衲衣里掏出一把短刀,哗啦一下,就把自己的肚子剖开了。

    肚子剖开,他还把肠子整理一下,放到了路上。

    不是我的什么你们都想知道吗?你们不是非把我挖掘干净才算完吗?你们不是什么都得满足吗?你们不是都想要大新闻,大流量吗?

    好,那我就给你们个大的,什么都给,我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放官道上给你们展览!

    我干什么跟你们有屁关系啊?我就是不爱说话,可你们非逼着我说,那我用肚子跟你们说行不?我肚子里也就这些东西,跟你们其实没什么两样,看吧,看吧,再有不明白的,问我肠子去好了。

    老和尚就这样死了。

    老和尚死了,这事可就大了,所有的人都开始害怕。但是外地人能撒脚丫子,本地人却不行,他们只好赶紧去向官府报告。

    大人,老和尚自杀了,真是自杀。他肯定不是我们问死的,摇死的,我们都是怕他饿死的,很关心他。

    这种事,这么一大群人,怎么治罪?何况老和尚从一开始就不主流,太另类,自己剖腹这种事在他也正常,因此官府很通情达理,说一声散了吧,立刻派人把老和尚草草安葬了。

    这就是蒲松龄说的“众骇告郡,藁葬之”,我得说半天的事,他用七个字就解决了。

    老和尚死后,全国媒体的悼文铺天盖地,哀痛之余,没到场的那些也对那些现场围观、摇人的家伙进行了最无情的批判,可是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吗?

    藁葬,既然说的就是用草席、芦席之类卷吧卷吧,草草埋葬的意思,那这当然也是随便在城外找个地方(或许是乱坟岗),挖个坑,起个丘,胡乱埋掉的意思,于是这后面的事,就越发意味深长。

    这样的无主坟地,当然是没人来的,更不该有谁喜欢到坟地瞎溜达,但是这后面,老和尚的坟一被狗挖开,济南人立刻知道了,他们立刻蜂拥而至。

    卷老和尚的席子还好好的,照样捆着,但人们用脚踩踩,却发现里面是空的,就像空茧壳一样。

    老和尚是被狗吃掉了吗?这不能够,因为你总得捡点骨头。那么是飞仙了?这当然更难知道,其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老和尚死后,大家还惦记着为什么要这样化呢,不然,老和尚坟的事,他们为什么第一时间就能知道?他们那段时间肯定都不时地来要来转转,就像哲学家一样。

    或许,大家最终还是希望老和尚能够飞仙的,因为这样的话,人们心里就会好受得多。高僧的事嘛,怪就对了,这样才可以解释,才能够不那么心痒。

    不用说,这后面老和尚的悼文,关于他生死之谜的文章,关于他来历、化缘、说话不说话、自杀等问题的文章,因此又在全国沸腾了好多天。

    这其中当然还有几家著名媒体,要按照惯例,编一个时间表,详细罗列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各方观点,以便于人们系统地了解,后人能够不忘记这段神奇的历史。

    老和尚带来的痒,世世代代都无法放下,这叫万世之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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