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一百零八、重逢
师映川的目光连动也不动一下地看着连江楼,仔仔细细地看着,一时间竟是连呼吸也微微屏住了,连江楼身上的宽袍绣满了日月江海,山川起伏,双肩宽展好似能扛起天地,更有着仿佛能驮起十万苍劲大山的沉稳,肩上围着一条像是披肩又像围领的织物,不知道是用什么飞禽的羽毛织成的,彩绣辉煌,将男子那种隐隐逼人的气魄越发衬托了出来,此时两人之间不过一尺左右的距离,师映川的鼻子里满满都是男子身上的味道,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并不柔软香甜,更不是黏腻动人,却让人只觉得丝丝甘冽,悠远不尽,师映川甚至一时间辨别不出这气息到底是熟悉还是陌生,他只知道,这必是男子本身的味道。
一时师映川心中有很多话想要说,但他却突然间觉得自己说不出来,只能全部都闷在胸腔之中,任其左冲右撞,在令人近乎窒息的沉默中剧烈翻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之间进行转换,不过在一个微妙的停滞之后,立刻就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了一起,事实上师映川在这过去的两年中已经性情改变了许多,旷然无比,很多事情如果想不通,那就索性不去多想,近乎于没心没肺,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连江楼,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对方给人的感觉过于浓冽,那是根本无法回避更无法忽略的。
一时间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这两年里跋涉修行的点点滴滴,各种艰辛与所遇到的危险,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一丝心酸又苦楚的意味,即便是此番修行他有十足的把握会提升自己,将自己打磨得更加符合内心的期望,但就算是这样,就算是他成功了,但如果没有亲近的人与他分享这种成功的喜悦,如果连江楼没有一直居住在大光明峰,如果连江楼也和他一样行踪不定,那么他即使现在回来了,却又要去哪里寻找这个人?直到这一刻,师映川才深深体会到了‘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当中所包含的真正含义。
这时连江楼眸色端正,瞳孔中微闪着两道犀利的精芒,就仿佛是两道闪电,足以撕裂天空,男子微抬眸光,与少年的眼神一接,顿时那股直刺心底的穿透力便让师映川心神一震,连江楼看上去大约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与师映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容颜丝毫不改,面上神色依旧淡淡,朝师映川看来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明显波动,就似是全然没有对自己这个徒弟的回归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十分自然地伸出了一只手,将手掌无声地放到了师映川的头顶,师映川见状,感觉到头顶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温度,眼睛就不自觉地微微眯了起来,脸上现出一抹极复杂又极怀念的表情,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连江楼亦是静静无言,一缕真气却已从他的掌心透出,直接钻入师映川的体内,片刻之后,连江楼忽然收回了手,随后几根白皙的手指在师映川颈间某处轻轻一按,几次呼吸之后就又收了手,直到这时,连江楼端然严正的面孔上才稍微软化了些许,嘴角扯出的线条也加深了几分,这时男子终于唇齿微启,平平淡淡地道:“……不错!这两年来,你的修为长进了不少!”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了,说明连江楼很是满意,这个男人向来赏罚分明,师映川自幼受到的惩罚不在少数,但同样的,如果他做得很好,那么连江楼也从来不吝于赞赏,但此时师映川在听到男子这放在以前定然会让自己高兴半天的评价之后,却并没有什么雀跃的感觉,相反,他跪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眼眶却是微微红了,抬起脸来与男子的目光对上,此时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尽数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不可剥离,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与事,在一时的混乱之下,无数念头就好象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这些念头在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然后归于寂灭,他本来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来做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回应,可是当他真的面对连江楼时,他却一个字也难以说出来,因此就见师映川紧紧地抿起了嘴唇,一言不发地直挺挺跪着,半晌,师映川才好象是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伏身深深叩了一个头,这一刻他不需要刻意地遮掩自己的内心,也完全不需要这样做,这让他全心全意地放松了自己,哑声道:“……不肖之徒映川,向师尊请罪!”
连江楼看着少年这个样子,面上表情不变,不过却是右手伸出去直接捏住了少年的下巴,然后抬起,令师映川不得不看着他,连江楼双目如电,说道:“当年你已托人带了口信,说明自己要外出历练,如此,便不算私自不告而去,而如今你回到宗门,修为亦是大进,既然这般,又何罪之有?堂堂男儿,休要在我面前做这等妇人忸怩之态,起来!”
男子低沉纯正的嗓音清晰灌入耳中,如同黄钟大吕一般,这声音不大,也不甚严厉,然而却令整个大殿内的空气都微微震荡起来,宛若惊雷,师映川眼皮一跳,猛地挺直了身体,大声道:“……是!”话音未落,已迅速站起身来,这时连江楼却忽然转过身去,负手淡淡说道:“你师祖的事情原本就与你无关,他求仁得仁,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师尊他自己的选择,即使没有你,澹台道齐也终会与他相见,做个了结,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此事任何人都不会怪你,我也不会,你不必心怀内疚,更不必觉得无颜见我。”
师映川神色黯然,垂手不语,片刻之后,才幽幽道:“师尊说的意思我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一想到师祖他……我终究心里不好受。”连江楼似是不以为意,道:“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更何况你师祖虽然并无音信,也未必就是陨落。”男子说到这里,顿一顿,然后平淡的语气之中就仿佛多了些什么:“……这两年里,你在外可还顺利。”
师映川的喉头突然发紧,发涩,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还好。”连江楼背对着师映川,因此只能看到男子那颀长修高的背影,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说道:“当初我不是没有办法可以寻你回来,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既然有心锤炼自己,去追求另一种生活,我自然不会阻拦,如今你既然平安归来,就是给我的最好答复。”
这番话听起来很是平淡,但对于连江楼一贯的性情来说,已是相当罕见,师映川闻言,先是一呆,他抬起眼睛怔怔看着连江楼的背影,紧接着,却是被这番话引动了情绪,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心间喷薄而出,嘴角微微抽搐着,此时此刻,他看着男子那无比熟悉的背影,突然间便吐出一口浊气,一手捂住面孔,失声痛哭,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窝里掉出来,仿佛要把这两年里的酸甜苦辣统统冲刷干净,那一开始还想极力控制住的哽咽声很快就支离破碎,再不成音,此时连江楼背对着少年,他不需回头也能够猜到师映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一时间心中微微一波,不过他并没有出言制止,而是任凭师映川宣泄着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有些粗鲁地给自己擦了擦脸,他刚才经过一通痛痛快快的发泄之后,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轻松了,放下了许多东西,这时就听连江楼开口道:“……当初即便你不曾主动出去历练,我也会有所安排,毕竟体验一下另一种道路,对你有益无害,现在看来,你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
师映川不言声,却是忽然丢弃了那条沾满了眼泪和鼻涕的手帕,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没来由地想用一个奇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而且这个冲动一旦萌发便不可遏止,让心脏也不可抑止地蓬勃大跳起来,师映川想也不想,上前一步一把从身后抱住了连江楼,一口气说道:“……师尊,我好想你!”而这一句话,也仿佛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致使后面再没有一个字能说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连江楼微微一顿,眼里倒是瞬间有了情绪起伏之色,师映川如今已经长高了不少,但也还是只能抱住他的腰而已,不知为何,感觉到腰间被箍上的两条匀称手臂,以及后背紧贴上来的温热身体,这些就形成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体会,令连江楼原本幽利深邃的眼睛此刻变得好似冬日寒江一般,而这时师映川在最初的拥抱之后,口鼻之间就溢出了一声模糊又恍惚的低语,他似乎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不管怎样,到底还是慢慢地坚定地贴紧了,也抱紧了,把自己的额头缓缓贴在了连江楼的背上。
那丝幕一般垂在身后的黑发清凉而顺滑,被少年的额头挤压着,连江楼垂下眼皮,没有半点儿反应,也捉摸不透他此刻脸上的表情透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信息,更没有搭理师映川,只是静静地听着身后少年口鼻间泄露出来的细微呼吸声,而这时透过薄薄的衣料,师映川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男子腰腹间那坚硬结实的肌理,健美的身体下蕴涵着巨大的力量,他下意识地用脸蹭了蹭男子出奇顺滑的长发,然后又用和刚才一样的话却不一样的口吻又说了第二次:“师尊,我好想你……”
连江楼感觉到少年的脸正在似若无意地轻蹭着自己的头发,他不是很习惯这种接触,不过也谈不上反感,唇边倒是流露出一点弧度来,说道:“……你如今年纪渐长,别在我面前总做出这等妇人之态,你可听到了?”说话间,男子唇边的弧度却越发地鲜明起来,让人隐约觉得他也许是在笑,不过师映川当然看不到这些,他有些孩子气地装聋作哑,反而把连江楼抱得更紧了,某些连他自己也看不清楚的念头在脑中闪了闪,让心脏也有点莫名的浮躁,他狠狠用额头顶了两下连江楼的后背,道:“我不,这才刚刚见面,师尊你就又训我。”
这句话一出,彼此之间的气氛忽然就好象回到了从前一样,连江楼与师映川他们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模式说不清究竟是师徒还是父子,或者是别的什么,但至少这种感觉最为符合彼此的本心,至于其他的,那反而是微不足道的了,一时连江楼眉毛微展,轻喝道:“……不成体统。”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觉得两只臂膀被什么东西震得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连江楼的腰,身形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男子倒是根本不看他,也没有开口或者转身,只是略一停顿,然后就自顾自地向外面走去,师映川见状,连忙紧紧跟上。
这时已是黄昏,两人出了大殿,便沿着青石路不紧不慢地散步,黄昏时分微风习习,吹动着身上单薄的衣袍,连将楼的眉宇间神情已略微消去了一分锐利,变得松弛了一些,显得多少有点平易近人了,两人此刻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师映川跟在后面,不复前时在其他人面前的从容之色,而是流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应该有的姿态,而对于这些,连江楼只作不知,他并不是一个对徒弟和蔼可亲的师父,当然,这也只是表面上的现象。
一开始并没有进入正题,后来又走了一阵,到底还是师映川忍耐不住,率先开了口,他将自己这两年里的经历都一一详细说了,如此一来,师徒彼此之间虽然不会有言笑晏晏的氛围,但也显得随意了许多,连将楼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只是听着师映川在滔滔不绝地说话,自己却并不多言,末了,连将楼忽然停下脚步,转首去看师映川,师映川被他突如其来的目光当头罩住,只觉得那目光森利如神剑出鞘,直指人心,两人的视线如此一触,以师映川如今的修为,都还是禁不住本能地敛下了眼帘,不可正视男子的目光,不过他虽然这样做,却并没明白连江楼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这与男子一向的差别颇大,但那目光却依旧透彻人心。
而这时候连江楼看到师映川低着眼睛,精致的脸蛋被黄昏时的晚霞涂上了一层淡朱色,显得柔和无比,那两只眼睛偏又低垂着,居然就有了几分怯生生惹人怜爱的错觉,师映川在他的印象中是个完全与‘妩媚’二字没有丝毫关系的小孩子,但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容貌的原因,少年有意无意间总会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心动之感,连江楼稍稍打量,发现少年虽然还没有他生母的那种倾世之姿,但眉眼轮廓确实已经长得很像曾经的燕乱云了。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而已,连江楼的神情气度也在瞬间就恢复成了师映川最为熟悉的形态,他淡淡扫了一眼师映川,道:“……这两年的历练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虽然会吃些苦头,不过当你因此而得到了很多,提升了很多之后,你就会发现这一段过程虽然艰难些,却终究是值得的,甚至会从中发现一些乐趣,你当初既然走在了自己的路上,既然选择了坚持,所以你如今才会见证了你自己的道,也与以前的你有所不同,你的这些变化,让我感到满意。”
说到最后,连江楼的声音几近若无,轻淡得迅速就湮没在微风之中,师映川受到这不轻不重的一记赞许,眼睛不禁就笑得眯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这样一笑之后,他的心情便完全平缓下来,此时就恢复了平常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一直以来都存在心头的问题就被他拿了出来,师映川微微踌躇了一下,便向连江楼问道:“师尊,我堂兄……”
师映川的话只说了个开头,连江楼就已经眸光一转,那眼中闪现的犀利光色立刻就好象把少年内外都看得通透,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到底想问什么,便道:“……两年前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季平琰。”说着,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掠:“倒是很像你。”师映川的心情有些难以描述,他仰头看看天边的晚霞,轻叹道:“师尊,我真的是个很不负责任的父亲啊……那是我的儿子,我却没有看着他出生,也没有陪过他,以他现在的年纪,应该会跑会说话了罢。”
师映川说着,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很明白无论有多少看似正当的理由,问题的根源也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他是有所亏欠的……这时连江楼却道:“既然已经见过了我,如此,现在你可以动身前往万剑山去看看他们父子二人。”
师映川闻言睁开眼睛,神色间有些莫名的平静,说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样去见他们,我要想一想……而且,不知道堂兄会不会不想见我,毕竟当年我突然离开,就连他生下平琰的时候都没有在他身边,也许他对我已经很生气了。”连江楼听了,并没有什么表示,他也不会干涉小辈们之间的私事,但有一件事他却是要过问的,便淡淡道:“……你这次回山是带了那个方梳碧一起回来,可对?”
师映川听到连江楼问起,便应道:“是,她现在正在下面休息。”连江楼没提到前时少年在桃花谷抢亲之事,也没有提到有关的一切,只是直接说着:“你要娶这女子为妻?”师映川顿了顿,垂手道:“我打算让她以后就随我一起住在白虹宫。”连江楼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然由你自己决定。”说到这里,连江楼却看了师映川一眼,淡然道:“……聘则为妻奔为妾,虽然这种迂腐看法不在我辈之人眼中,往往只能束缚普通人,但前时你与方梳碧所做之事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光彩,日后你二人究竟如何,你自己总须考虑清楚。”
此间虽是处于封建时代,但女子地位却并非如何卑微,某些忌讳也不是很多,盖因之所以有男尊女卑的说法,是由于男女之间的身体素质差异所决定的,社会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人力基础,男子体力上的优势使得男子的地位不断提高,压倒了女性,除非等到社会生产不再需要体力作为基础,男女身体素质上的差距不再成为问题,这才有可能实现彼此平等,而如今这个时代虽然还处于躬耕渔樵阶段,然而女性由于同样可以修行习武,并且武功也根本不是粗浅的体力上的锻炼,因此男女之间身体素质的差异已经被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历代甚至也不是没有女性大宗师出现,所以在这样一个以武为尊的世界上,女子的地位并不是卑微的,对她们的束缚也不多,即使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但女性已经有了很大的自由,方梳碧逃婚与人私奔的举动虽然被人所诟病,对她有不小的影响,却也不至于被社会用道德枷锁一棒子打死,不得翻身。
师映川听了这话,一时不禁沉默,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道:“先前桃花谷之事是我莽撞了,但当时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会出此下策,原本我早一些时候就准备去方家找梳碧,可是很不巧,那时我却是遇到了意外,实在无法上路,等到后来我可以动身去桃花谷的时候,我还不急,因为梳碧曾经对我说过她的婚期,但没有想到,方家却是把婚期提前了,所以阴错阳差之下,我走到半路才得知她马上就要成亲,我一路赶去,等到了那里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除了当场将她带走,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