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落尽梨花
仲春四月,上林苑中的樱花如云似霞。皇后周仲莹站在一株菊樱下,清风拂过,淡粉色的花瓣便飘飘洒洒,坠落在她的衣襟之上。
有些起风了,琅嬛近前为她将披风披好,她于是蓦然回首,双眸湛然如星,盈盈浅笑道,“你回来了,皇上还在崇政殿里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琅嬛低眉敛目道,“是,才刚薛侍郎出来,满脸的愁云惨雾,之后太后娘娘就进了殿,和皇上一直说到这会子,却是谁都不教进去。”
周仲莹轻轻点头,半晌亦轻笑道,“皇上说他最喜欢菊樱,只可惜这花的花期太短,也不过十天而已。他却不喜欢落英缤纷,残红委地。”她再度转身,忽然露出自嘲般的笑容,“我今日忽然觉得,自己的花期也快要结束了。”
琅嬛闻言大惊,慌忙道,“娘娘说什么话,这会子皇上还在商议对策……且这些事并不与娘娘相干,娘娘这是孕中多思的缘故,快别乱想了。”
周仲莹眸中闪过黯然之色,稍纵即逝,其后微微笑道,“是啊,并不与我相干。我只是即将要为人母,自然和从前不同,以花为喻原是少女们才合适的形容。”
琅嬛无以为对,见日已西垂,只好柔声劝道,“天晚了,娘娘该回去了。”
周仲莹默默颔首,临去前忽然回首望了望那片花海,只觉得耳畔倏尔响起一阵,与此情此景极不相称的轰鸣之声,像是刀戟兵戈,像是满城啼哭,她顿住脚步,凝神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琅嬛愣了愣神,侧耳听了半日,也不曾听到什么特别的响动,摇首道,“没有声音啊,娘娘是听到什么?”
周仲莹深深吸了一口气,淡笑道,“是我听错了,走罢,咱们回去。”
皇后寝殿中,宫人正自忙着摆晚膳。不多时,却见御前掌印太监成保入内,身后另有一队宫人携着食盒酒樽等物。成保见礼过后,对周仲莹道,“娘娘,皇上吩咐,今晚和娘娘一道用膳,请娘娘稍待片刻,皇上就过来。”
周仲莹笑了笑,问道,“怎么今儿皇上却有空?”成保欠身道,“皇上说,今日是十五,依规矩也该来娘娘这里的。”周仲莹含笑点头道,“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原来今日是月圆之夜。”
成保淡淡应是,别无他话。周仲莹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身子,温声道,“掌印今年已过了知天命的寿数罢?你是跟皇上的老人了,从他在东宫时起,便是近身服侍他的。眼下什么情形,掌印自然比我知道的要清楚。不妨提点我两句,省得我一会说错了话,惹得皇上更是忧心。”
成保听她这般说,心中顿生难过,垂目叹了几叹。周仲莹却是平静淡然,挥手命殿中众人退去,才又问道,“我在这深宫里头,外头的事一应都不清楚。烦请掌印告知,时局究竟坏到了什么境地?”
成保抬首望着她,目光半是悲凉半是痛惜,良久再叹道,“娘娘,宁藩……今日已入城了。”
周仲莹不由惊异道,“这么快?”成保点头道,“宁藩自瓜州渡江,守将不战而降。昨日进抵金昌门,守将本是十二团营总兵,却也不战而降,大开城门,迎宁藩入京……”
他说到此处,已愤懑难抑,再也说不下去。周仲莹倒是平静如常,想了想,复问道,“皇上的亲卫已降,那么京中官员呢?”
成保脸上现出不齿之色,怒斥道,“这些龌龊小人,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谋富贵,竟于金昌门内伏地跪迎宁藩,实是毫无骨气,辱身丧节之至。”
周仲莹心中陡然一阵清明,不过怔忡片刻,便即轻笑道,“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人,同食朝廷俸禄,也会有不同的选择。”顿了顿,忽然想到一桩棘手之事,忙问道,“此刻,洛川郡安在?”
成保先是摇头,其后又点头道,“郡王仍在建福宫中,早前太后确是与皇上商议,要拿郡王与宁藩议和。谁知……京师告急,宁藩入城会这般快。皇上原就不同意伤郡王性命,幸而太后此刻也思想明白,留着其人或许还有些用处。”
周仲莹似是舒缓了些气息,点了点头,因见案上摆着酒樽之物,便转口问道,“皇上此时还有心情饮酒?”
成保脸上忽然现出一缕惊忧之色,一面掩饰作笑道,“不过是兑了些水的惠泉酒,皇上知道娘娘不宜饮酒,想来只是想趁今夜月色尚佳,借此物与娘娘助兴一道。”
周仲莹将他适才神情尽收眼底,随手抄起那酒樽轻轻转动,笑道,“果然酒气不甚浓烈。”转而望着他,略为正色道,“掌印既深知皇上,我便想请教,眼下情形,皇上会如何自处,如何应对?”
成保一怔,只觉无从回应,便听周仲莹一笑道,“他从前做储君时,便有股子痴气,为着削藩一事和先帝闹得极不愉快,偏还一味强项不肯认错。这些旧事掌印应该还记得罢?他外表虽仁柔,可内里却是很固执的,到了今时今日,教他以洛川郡或是兄弟亲情为由作价,只怕他亦不屑为之。太后从前有句话说的不错,这是非生即死的事,于诸藩是,于皇上又何尝不是,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成保大惊失色,连连摇头道,“娘娘不可乱想,皇上……皇上……”周仲莹轻声笑道,“皇上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看来我并没说错,不然你也不必慌成这样。”她低头看着那酒樽,缓缓道,“若我估计得不错,宁王明日便该入宫了罢?”
见成保垂目长叹,她更是心下了然,只是笑问,“皇上不会见他的,更不会和他相谈条件。其实也不过只有一条路。所以这酒中落了什么物事,掌印能否说给我先听听?”
成保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含泪道,“娘娘,不是您想得那般,皇上绝没有害娘娘的意思。这酒里确是没有鸩物啊。”
周仲莹摇头道,“这酒樽我认得,无非是禁苑之中常用的,手把上那颗突起的旋钮是道机关,可以分引出两路酒水。他用了这样的东西,必然有他的意图。我知道他不会害我,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毒害自己。”
成保此时已是老泪纵横,叩首道,“娘娘,皇上岂能忍心教娘娘看着他……这酒只放了少量的胡茄花,是为娘娘安睡用的。”
周仲莹不禁倒吸一口气,身子前倾,急问道,“安睡?他要将我送出宫去,是不是?”
还未等成保回答,她已想到余下之事,面上登时变了颜色,颤声道,“那他自己呢?他要留在这里,做什么?”
成保伏地啜泣良久,哀声道,“皇上说他不能走,这是他的江山,他是一国之君,即便败了,也不能丢下尊严弃宫而逃。”
周仲莹双手一颤,险些将那酒樽甩落在地,忙稳住心神,半晌方轻声道,“皇上说得有理。”却只是一句话,说罢竟不知该接什么好,良久方才低声道,“我已明白他的心意,多谢你告诉我。”
成保抬首看了她一眼,不免忧虑道,“娘娘,请您千万不要辜负皇上的心意,他是为了您的安危,也是为了您腹中殿下的安危。”
周仲莹不禁抚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她的手甫一覆上,便觉得腹中胎儿有轻微动作,好似是回应她柔缓的爱抚一般。心微微一沉,又微微一痛,她终是慢慢向榻上靠去,疲倦道,“我明白的,只是我更加明白他的处境”
待到一轮皓月东升,皇帝才带着满身的疲惫踏入皇后寝殿。也不知满殿的宫人是被提早支应了出去,还是业已随着许多内臣于傍晚时分自东华门逃出宫外,殿中竟只剩下周仲莹一人。
她安静的坐在榻上,见他来了,便盈盈起身。李锡珩只望了她一眼,不禁露出惊艳之色,但见她穿着一身月白锦缎云凤长裙,那素雅却明亮的颜色,恍若朗月。
周仲莹先开口道,“你说过喜欢我看我穿素色的衣裳,我今日这打扮,你瞧着可还满意?”
李锡珩满心爱怜,强压住满怀愁绪,和悦笑道,“自然,你这样穿真好看,比外头的月色还要清雅迷人。”
他携着她的手,落座于榻边。一室无声,唯有清风吹上帘栊,风中隐隐透出凄婉幽咽的哭声。周仲莹笑笑,问道,“皇上听,是什么声音?”
那是六宫嫔御的哀鸣,李锡珩心内清楚,却只一笑道,“我没听到什么,管他是什么声音,今夜只有咱们俩,我只要好好的陪着你。”
周仲莹道,“好。”她说着,便用心替李锡珩布菜。李锡珩含笑看着,不动声色的拿过酒樽,于面前两只酒盏中斟好酒,方才举杯笑道,“这是我命人特意调淡了些的惠泉酒,少饮些无碍的。”
周仲莹似嗔似笑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这是明知道咱们的孩子极康健,才要闹这么一出折腾他不成?”笑罢,忽然放下酒盏,身子轻颤了一下,“我觉得有些凉,好像是外头起风了。”
李锡珩蹙眉关切道,“我去给你拿件衣裳来。”他走去内间,似寻了一会才翻找出一件披风,为她轻柔的披好。才一落座,已见她端起酒盏,微笑道,“同饮此杯,妾身祝愿皇上万事遂心。”
李锡珩笑得一笑,点头道,“这个祝词好,人生若得遂心二字,当真是快活得连皇帝都可抛下不做。”
二人笑着饮下杯中酒,一时静默,却极有默契的绝口不提外间之事。半晌便见李锡珩幽幽看向周仲莹,伸手拂过她鬓边青丝,有些怅惘道,“阿莹,你真好看,可惜我前阵子太忙,竟然许久都没来好好陪你。”
周仲莹只觉眼中一热,忙别过头去,笑道,“这会子有孕,人都变胖了,哪里还能好看?这些年,我都觉得自己变老了许多。”说到此处,不禁蹙眉遗憾道,“你现下是很爱我的,可是刹那芳华,红颜枯骨,也不知以后见了苍老的我,你还会不会喜欢?”
李锡珩无语失笑,道,“那时候我也老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周仲莹似对这个问题忽然生出了执着之念,追问道,“我只问你,若是到了鸡皮鹤发那一日,你还会真心喜欢我么?”
李锡珩顺着她的话认真想去,脑中渐渐浮现出她衰老的容颜,之后认真答道,“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可是,你与旁人不同,你给予我的欢愉远超色相所能给予。”他不觉握紧她的手,柔声坦言道,“我也是渐渐才明白,其实自己要的,只是内心的满足,与你相知相守,方能感受和悦平静。”
周仲莹似有所动,亦抓住他的手,柔婉笑道,“说得这般好,好像连我心里想的也一并说了出来。不如庆贺一道,咱们也喝个交杯酒如何?”
李锡珩笑着点头,仍是执了酒樽自斟,才刚斟满,便听她惊呼道,“表哥,你瞧那是什么?”他循声望去,只见窗外黑影一闪,心内也是一惊,待要起身,却见那黑影掠过窗棂扑棱棱的向屋檐之上飞去,不由笑道,“原来是只鸟,你不是不怕这些么,怎么忽然一惊一乍起来。”
周仲莹垂眸一笑,羞道,“许是因为人家有孕,愈发胆小了罢。”她擎起面前酒盏,示意他亦端起,两人交臂环绕,笑着将对方杯中酒饮尽。
沉默片刻,周仲莹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道,“咱们去檐下赏月罢?”李锡珩似是打算今夜什么都依着她一般,只是将她身上披风系好,随着她推门走出殿外。
廊下一片皓然清辉,闪烁着如同合浦明珠一般的光泽,晚间轻薄的雾气中,弥散着幽冷的荼蘼芬芳。
周仲莹忽然转过身来,轻声问道,“表哥,你有没有觉得遗憾过?”
李锡珩被她问得一怔,凝目其面容,却也只见到十分温柔,十足怜惜的神色,心中微觉踏实,方才淡笑道,“有的,比如我从没出过金陵,没见过京师以外的山河。我曾经还想,以后有机会带着你一起,出京游幸一番,咱们一起去看看这万里江山,去看看安居其间的万千众生。”他停住话,垂眸涩然一笑,再道,“看来这个愿望,是有些难以实现了。”
周仲莹不以为意,道,“是呀,一国之君哪儿能有那么自由……”李锡珩没等她说完,已接口道,“是这话,我近来才了悟,做皇帝原来并不是多让人开怀的事,可笑以前竟没细想过这个问题。”
他摇了摇头,索性愈发畅快的宣泄着心中所想,“阿莹,这辈子怕是没机会再选了。若有来生,我可不要再做皇帝,更不要再生于皇家。最好能让我寻一处好山水,盖一间小宅子,我每日只管入山采药,寻仙问道。等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家,我的妻子便在门口等着我,看到我就笑着说,你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
周仲莹听罢,缓缓笑道,“原来是这句话,我记下了。若有来生,一定说给你听。”
李锡珩心口倏地一痛,下意识握紧她的手,只觉得视线如蒙水雾,半晌低声道,“这是怎么了,做什么只说来世,今生咱们还没过完呢。”
周仲莹眼角悄然滑落下一滴泪水,忙又深吸气按下心中酸楚,缓缓点头。才要引他去看那月色,却觉得他的手慢慢放松,身子前后晃了一晃。她转而去看他,便发觉他目光渐生迷离,眯着眼睛望着自己,讷讷道,“阿莹,我有些头昏,我……”
周仲莹连忙扶住他,暂且在廊下坐了,道,“想是有些中酒,你且坐一会子。”李锡珩竭力控制思绪,虽愈发难控制,仍于陡然间彻悟起来,惊道,“那酒……阿莹,你将酒换过了是不是?”
他用力拥住她的双肩,如同泣血般呐喊出这一句话,周仲莹终是控制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她知道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表哥,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为我活着。”周仲莹抚着他的面颊,深深凝望,“你还有遗憾没能实现,你该去看看秀丽山川,看看锦绣大地,替我看看,替我们的孩子看看。忘记前尘,过你想过的自在生活,我会在来生等你……你一定要寻到我,听我对你说那句话……”
这些话如同五雷轰顶,李锡珩此刻分明痛彻心扉,奈何神智越来越不清晰,连带面前之人清丽的面庞都渐渐模糊起来,只得奋力张口道,“不该这样的,阿莹,该活下去的人是你!”
周仲莹于泪光间看到他惊痛不解,又痴绝不舍的模样,一时间难以自已,“表哥,你的心愿也是我的,替我好好实现,咱们来世一定可以逍遥自在,安于山水间,记得我的话……”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只因药效发作起来比她想象的还要快,李锡珩再也无力支撑自己,阖目倒向了她的怀中。爱人温润的面庞上流淌出新鲜温热的泪,她伸出手轻柔的为他擦拭干净,再一次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刻,方才捧起他的脸,于唇上落下一记疼惜缠绵的亲吻。
成保等人是算着时辰进入殿中,望见这一幕,众人皆按捺不住伏地痛哭。周仲莹平静的望着众人,道,“为皇上更衣罢,你们自密道出去,一切小心,我便将皇上托付给你们了。”
心腹内臣并侍卫含泪依言行事,成保上前将她扶起,饮泣道,“外头车马已安排妥当,请娘娘放心,臣一定护得皇上安全。只是……娘娘非要如此么?”
周仲莹淡淡颔首,转身向殿内走去,“我身子不方便,又太过惹眼,带上我始终是个麻烦。”徐徐落座,她已止住泪水,神情恬淡宁静,“这是君主更迭,是乱臣篡位,应该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也应该让天下人知道即将登上御座的人,名不正言不顺。”
她微微笑着,继续道,“皇上犯的错,我替他背;宁王的罪名,我替他写。我要让天下人都知晓,宁王逼迫兄长自尽,他即便谋得了这江山,也逃不掉弑帝弑兄的昭彰恶名。”
成保默然跪倒,良久重重叩首下去,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了一刻,才听周仲莹轻声道,“只是可惜了这个孩子,他也算是为父亲牺牲,若没有他,也许李锡琮还会放过他父亲。”
年老忠诚的内臣缓缓抬首,再一次看看那面容平静,宝相庄严的女子,静好如春夜朗月,他看到她笑着挥手,听她温煦言道,“我就不相送了,请掌印多保重。”
她缓缓起身,和身旁静候已久的侍从一道走进了内殿,那人与李锡珩身量相当,足可以以假乱真。她含着歉意对那满怀忠义的侍卫笑了笑,再度环顾这座居住多年的寝殿,手执明灯微微倾倒,灯油滴滴答答坠在床榻茵褥之上。红烛之火亲昵的侵袭那道油渍,旋即迅速燃烧开去,没过多久便成为一片壮烈的火海。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京师的夜空,浓烟向着四城的方向蔓延飘散,暂居宁王在京旧邸的内臣匆匆得报,急忙披衣起身赶去向宁王禀告。却见李锡琮独自站在庭院之中,略略抬首仰望着烟尘袭来的方向。
“是宫中失火?”他只是淡然发问。内臣点头道,“是,方才宫中有人报信出来,是柔仪殿,皇后寝阁中失火,火势太大且宫人四散分逃,竟是没救下来。据悉,皇上今夜也去了柔仪殿。”
内臣说完,心口兀自跳个不停,不由自主抬眼窥探起主君的面色。入夜凉风拂过,内臣方察觉背上已冷汗涔涔,烟雾将头顶星月之光遮住,不甚清明的光照之下,他看到李锡琮嘴角绷紧,眉尖微蹙,没有想象的欢喜,也没有作态的悲悯,只有一抹冷峻而寂寥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