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抗旨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苏敬纶,居然敢当众抗旨,拒绝陛下的赐婚!
方才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抱有一些想看热闹的心态,好些人还幸灾乐祸,觉得苏敬纶刚立了军功受了封赏,令人好生眼红,谁知转眼就要被陛下轻飘飘一句赐婚给废了仕途,可不就是乐极生悲吗?
许亦心大为震动,看着苏敬纶那跪伏在帝王脚下的身影,一面感激她为自己解围,一面又不由得紧绷了肩背,开始担忧老弟被激怒,会做出什么令人心跳骤停的事。
苏敬纶话音刚落,席间一位乐师绷断了一根弦,舞女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战战兢兢望着陛下和镇北将军的方向,不敢动了。
而方才还趁着乐声的掩护低声议论的官员和女眷,霎时闭了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许兆禾歪了歪头,冷冷地俯视着脚下的苏敬纶,而后抬眸,扫视了一遍四周,直看得众人都垂下头去。
他回过身去,一把抽出了随侍身侧的陶修文身上的破岩刀,哗啦一声响,吓得陶修文冷汗直流:“陛下……”
舞女和乐师应声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陛下!”许亦心几乎弹了起来。
许兆禾置若罔闻,单手执刀,刀尖抵在苏敬纶下巴上,漫不经心地用它抬起了苏敬纶的下巴,阴鸷地一笑,道:“你竟敢拒绝朕。”
苏敬纶跪地仰着头,下巴下面已经见血,嘴里依然只是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许兆禾身上几乎燃起了肉眼可见的怒火,手中的刀往前送了一送:“不知好歹的东西,将你配给朕的阿姊,你还委屈上了?”
苏敬纶脸色惨白,下巴流出的鲜血沿着刀边将落未落,许亦心心急如焚,提着裙子欲要冲过去阻止,尤硕明想拉住她,被她袖子一甩抽了一下手腕,柔和的衣料从他手中溜走。
他眼睁睁看着她扑过去抱着许兆禾的手臂,急得快哭了:“陛下!”
宴席之上的众人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稀稀拉拉跪倒了求情:“陛下息怒!”
许兆禾收回钉在苏敬纶身上的目光,垂眸看了看自己手臂上皇姐的手,又看了看皇姐焦急的神情,眼睫略微动了动。
许亦心瞧出他神色的松动,于是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陛下,可不好开这样的玩笑,瞧镇北将军吓得脸都白了。”
许兆禾嘴角扯了扯,她连忙又抬手敷上去,盖住他执刀的纤弱五指,握住刀柄轻柔地往外撤回,低声求他:“阿禾……别这样。”
温软熟悉的触感,那是阿姊的手。
他终于松了手劲,任由皇姐将破岩刀拿走了,转眼瞥了一下苏敬纶,冷哼一声道:“无趣。罢了!都平身吧。”而后便由着皇姐牵他往座位走去。
众人谢了恩,各怀心思地坐回座位上,乐师舞女们也恢复了自己的工作,陶修文收好长公主还给他的破岩刀,心有余悸地擦擦额头上的汗,连忙上前去扶苏敬纶,苏敬纶拒绝了他的搀扶,自行站了起来,沉默着暗中张开手指,将袖口的鲜血握住了,强作镇定地回到位置上。
边上的沈信芳悄悄放了一块手帕在她案几旁,她怔了一怔,转头看去,却见他目不斜视望着正在弹奏古筝的乐师,仿佛正在专心欣赏音乐。
她拿起那块手帕,擦掉自己下巴上的血迹,而后轻轻将它按在伤口上,低着头,微不可闻地说:“多谢。”
……
翠栩园是太尉沈文翰的园子,得知陛下想为镇北将军办庆功宴,他便自告奋勇,将筹办宴席一事揽了过来,地点就在翠栩园。
经方才这一遭,宴席没一会儿便停了,长公主扶着微醺的陛下进了园中一处暖阁休憩,其余众人也被沈太尉安排了地方休整。
差点就死了人,沈文翰感到十分晦气,虽说他也不太高兴苏敬纶这种无身份背景的人如今身居高位,但要死也不能死在他园子里。
他拉住一个将要进暖阁侍奉圣上的侍女,嘱咐她留心那对姐弟的谈话内容,侍女领命而去,他这才望着暖阁的方向摇摇头,长舒一口气,转而琢磨着,今日这宴席,中书令之子章瑞达也来了,正好趁此机会让听兰见见他。
沈文翰打定主意,便开始满园子找自己女儿沈听兰,找了好一阵儿,终于在湖边层层迭迭的假山间望见了一缕身影,穿的正是听兰今日的衣服。
他眉目舒展开,加快脚步向女儿的方向走去,心中斟酌着待会该如何与她提章瑞达之事,不料走近了,却见女儿忸怩着埋进一个他看不见的怀抱,声音娇滴滴的,透着满满的欣喜和爱恋:“潘郎……”
他眼皮狂跳,大步向前,果然看见那潘昳双手抱着他女儿的腰身,低头正要亲上去。
沈文翰暴怒喝道:“竖子安敢!”
一只乌鸦尖叫一声,飞进交错的树枝中。
众人簇拥着陛下和长公主来了湖边,湖心有一小亭,容不下太多人,故而只有沈信芳在一旁带路,请陛下和长公主去亭中观景,其余人便留在岸边围栏旁喂食金鱼。
刚要坐下,恰巧就听见了那只乌鸦的叫声,许兆禾抬头,望见对岸一团黑影隐进树丛之中。
他转头面对皇姐,耷拉着眉道:“真晦气。”
许亦心将剥好的橘子掰下一瓣,笑着塞进他嘴里,低声道:“给太尉府一个面子,别板着脸了。”
老弟乖乖接受了她的投喂,皱着眉咀嚼了两下,含糊说了一句“好酸”,沈信芳正好接过侍女手中的果盘,听他这样抱怨,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得将水果呈上来,“陛下尝尝这冬枣。”
试吃太监没有在身边,许兆禾盯着那枣子没移开眼,许亦心见状,抬手拿了一颗吃了,鼓着腮帮子道:“挺甜的。”
许兆禾看看沈信芳,又看看自己皇姐,暗自好笑,阿姊还真是多情,时至今日还处处维护着这旧爱。
他取了一颗枣子拿在手中把玩,“沈爱卿,太尉怎么还不来,他要把朕和诸位爱卿晾多久啊?”
“回陛下,家父去后厨查看晚上的酒宴预备,耽搁了时辰,微臣已经派人去请了,还望陛下恕罪。”
金鱼一哄而上抢夺鱼食,岸上投食的众人享受着难得的闲适与放松。
尤硕明视线紧跟着亭中那抹浅青色身影,口中却说着:“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苏将军为何拒婚拒得如此决绝?”
苏敬纶倚靠在围栏上,目光也看向公主那边,淡淡回答:“怎么,我当众抗旨拒婚,驸马还不高兴了?”
“当然不是。只是你若不喜欢她,在西厢时为何诋毁于我,又为何出征前私下威胁要杀我?”
“我当然喜欢她。”苏敬纶脱口而出。
尤硕明眉头一竖:“你说什么?”
苏敬纶瞥一眼他,“大宋的臣民,谁不喜爱长公主殿下?”
尤硕明不由得唇角上扬:“那倒是。”亦心自然是人见人爱的。
“但这世上的感情,又不只有一种。我对长公主,绝无男女之情,自然不能接受赐婚。”
尤硕明放下心来,但也不想放过揶揄苏敬纶的机会,遂故作诧异道:“什么意思,你不是男的吗?”
苏敬纶心中猛地一跳,倏地一下转头看他,却见他眼含戏谑,明白这人是在故意膈应自己,“尤驸马,在我面前装什么装?恶不恶心啊。”
正说着,不远处那片假山传来说话声,像是几人在吵架,一声比一声高,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许兆禾也站了起来,走出亭台望向假山群,正好看见那边争吵的几人现出身形来,是一对年轻男女和沈太尉。
他蹙眉问:“沈爱卿,太尉不是去后厨了吗,怎会在此地与人拉拉扯扯?”
沈信芳连忙回答:“回陛下,那年轻女子正是舍妹沈听兰,家父许是去寻她,才耽搁在此。”
许兆禾微微一笑,“既如此,那诸位爱卿便陪朕一起,去把太尉请回来吧。”
许亦心被弟弟拉着走,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还真是什么热闹都想凑上去,太尉那一看就是在教训女儿,是家事,他们这时围过去像什么样子?
众人刚向假山群靠近没几步,忽然见那沈太尉扬手扇了沈听兰一巴掌,声音清脆得传出老远,众人呆了,一时不知还该不该过去。
那男子想必就是妹妹提到过的潘昳。
沈信芳心中焦急,又不能丢下诸位客人跑过去拉住父亲,正欲向陛下告罪,却听见妹妹一声惊呼,是那潘昳忽然拔出了匕首,护在了妹妹身前。
苏敬纶迅速上前护驾,言同甫也握着剑挡在了公主和驸马身前,众人都被唬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不知那边唱的什么戏码。
沈太尉看上去气急败坏,高声呵斥着,冲上去夺兵器,两人来回拉扯推搡,沈听兰又哭又劝,沈信芳心急如焚,低声向陛下告了罪,便拔腿向假山那边跑去。
然而跑到一半,忽然听妹妹尖叫一声:“潘郎!”
他定睛一看,只见父亲手上握着刀柄,刀上沾的鲜血正在往下滴,而潘昳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腹部,无力地往后一跌,倒在听兰怀里,听兰没接稳潘昳,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沈文翰头皮发麻,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凶器,一边摇头一边喃喃着,“竖子,你,你竟然……”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靠近,沈文翰抬头,一眼看见了最前面的儿子,后面是陛下和满朝文武,都用惊诧又嫌恶的眼神看他,其中不乏一些他的政敌的幸灾乐祸与窃窃私语。
白日杀人,被逮个正着,还是在他自己的园子里,陛下授意的庆功宴上。
沈文翰骇然发抖,痛哭跪下:“陛下,微臣冤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