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肖
许亦心大脑已经完全宕机了。
她嘴巴张了张,硬是蹦不出什么合理的辩解,想从尤硕明身上的情绪颜色找突破口,却发现他居然没有现出颜色。
尤硕明的目光从沈信芳身上移到她身上,她低头一看,好家伙,原来她和沈信芳穿的都是一身白衣,站在一起仿佛是商量好了穿情侣装的cp似的。
不是,她穿白色系是因为,兰青写的小册子里,召南最爱穿的就是白衣啊……
空气凝结了那么几秒,就在许亦心琢磨着此刻直接表演一个当场晕倒能不能躲过去时,沈信芳挺身而出了。
他抱着琴从容地转过身,对许亦心行了一礼:“多谢殿下找回了遥思琴归还于太尉府,此琴对家母十分重要,如今失而复得,家母一定欢喜。”
许亦心眼中的问号只持续了一瞬,便迅速反应过来:“沈少卿客气了,物归原主,应该的。”
尤硕明紧绷的嘴角略微松了一松,离开了方才倚靠的廊柱,抱臂的手也放了下来。
“太尉府改日再登门拜谢。今日多有叨扰,微臣这便告退。”
沈信芳说完,目光淡淡在尤硕明身上一扫,微微颔首致意,而后抱着琴坦然自若地越过他身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许亦心悄悄关注尤硕明的反应,见他神情不像是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对话,想来方才的距离,也足够模糊他们的对话内容了吧……
她不敢松懈,背着手轻巧地走过去,仰头看着尤硕明,见他眼里透着询问,遂展露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我这不是,想让他以后少和公主府作对嘛,所以刚寻着了那古琴,就传他过来取走。他欠我一个人情,往后也不好意思再盯着你不放了。”
尤硕明不吭声,她于是厚着脸皮凑上去摇他的手:“你生气啦?”
他暗叹一声,俯身将她搂进怀中,抱得紧紧的,道:“没有。”
只是他带着满腔欢喜而来,却看见她和沈信芳熟稔地走在一处,穿着风格十分相近的白衣,一眼望去,端的是郎才女貌。他仿佛被人一盆冷水浇了头,立时停下了脚步。
那沈信芳竟然还走在她前头,率先下了阶梯,又回转身想扶她,动作自然得仿佛常常这样做。
好在她并不领情,自行下了阶梯,与沈信芳说了些什么,沈信芳便抱着琴转头离开,说着什么“君子一诺千金……”
他刚听了裴大夫的话决定相信她,自然不愿在这种问题上也过多揣测,她这样好,沈信芳对她心生觊觎也实属正常。
只是这姓沈的着实生了一副狗胆,她固然平易近人,但依旧贵为长公主,他怎敢在她面前这般放肆?
太尉府的公子,就这么了不起吗?
许亦心被他抱了这许久,心中愈发不安,轻拍他后背低声细语:“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在城防营的校场练箭不称心吗?”
尤硕明蹭着她的肩膀摇摇头,道:“我今日遇上了一位……”
他顿了顿,松开她,望见她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笑道:“一位故友。”
还是不告诉她裴大夫的身份了,免得徒增事端。
“她是一位大夫,久仰太史局乔先生的大名,想去拜谒一番,奈何没有门路,拜帖也不知投往何处,故而向我打听乔先生的住处。”
啊这,乔先生她也没见过啊。许亦心思忖道:“据我所知,乔先生是不喜被人打扰的,而且他在宫外没有宅邸,一直住在宫中。这样吧,改天我进宫一趟,问问他能否接待一下你这友人。”
尤硕明捧住她的脸:“多谢。”
许亦心在他手中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嘿嘿笑着钻入他怀中。
太尉府的大书房传出了争吵声,外头值守的丫头小厮一个个躲出好远,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捕捉那零散的对话。
沈信芳抱琴而归,遇上了自己母亲韦氏,韦氏看着他的琴惊诧道:“这遥思琴,你不是送给长公主了吗?为何又抱回来了?”
沈信芳不答,将琴还于韦氏,韦氏叹了一声,命侍女收下了,与儿子一道走着,半晌才道:“也好,往后你父亲便不会因她而与你生气了。”
二人行到书房附近,听见了里头的争吵声,再一看外面战战兢兢的侍女,沈信芳蹙眉问发生了什么,侍女们惶惶摇头,不敢吭声。
韦氏发愁,“怎么还在吵。”
书房的门忽然被拉开,一妙龄女子神色愤愤,欲从中跨出,里面传来呵斥:“不肖女回来!”
女子猛地回过头想要争辩:“我——”
话未出口,一只彩釉茶杯直直朝她脸上砸来,她下意识抬手遮挡,茶杯于是砸到她腕骨,痛得她往后一退,撞在门扉上。
沈信芳欲冲过去:“妹妹!”
韦氏拉住儿子的胳膊:“别惹你父亲生气。”
那妙龄女子正是沈信芳的胞妹沈听兰。
沈听兰低头看了看自己破了皮的手腕,血丝正缓缓渗出来,她眼中含泪,却抬头笑道:“父亲失算了,这东西可打不死我。”
当朝太尉沈文翰何曾受过这等顶撞,气得美髯发抖,指着女儿的鼻子骂道:“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儿?世家公子你看不上,偏偏跑去和来历不明的野男人厮混!教你琴棋书画礼义廉耻,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自然是因为父亲也没出息所以才养出我这个小没出息!世家公子,父亲指的是中书令府上那个三天逛两次窑子的纨绔吗?父亲教我琴棋书画,不过是想将我许配给高门府邸,好助力于你的仕途罢了!”
沈文翰一巴掌狠狠打过去:“孽障还敢顶嘴!我已官至太尉,还有什么仕途可升?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好?”
沈听兰被打得摔坐在地上,发钗掉了一支,鬓发散落,耳朵嗡嗡作响,嘴角也流了血。
沈信芳挣开母亲的手,跑过来扶起妹妹,劝道:“父亲,有话好好说!”
沈听兰挡开兄长的手,抬头还是笑着,“父亲为了我好,怎么从来不问问我想不想要?从小到大,你一直都是将自己认为我该做的教给我,你只想把我养成你想要的样子,从来不问我喜不喜欢。父亲,我是人,不是一个物件,不是你的附属品!”
沈文翰气得发抖:“你,你——”
“为了我好,哈哈,你从头到尾只顺着自己的喜好,只为了你自己好!你看不上潘郎,就说他是来路不明的野男人,笑话,我能说什么呢?”沈听兰瞥一眼自己兄长,“你连长公主都看不上,兄长与长公主两情相悦时,你为一己之私偏要做棒打鸳鸯的棒子,私下去找长公主,说你绝不接受摄政公主做你儿媳妇,除非她放弃公主身份。你做的这些,怎么不敢一一告诉兄长?”
沈信芳不敢置信:“父亲……”
沈文翰抄起一旁的戒尺打过去:“住口!你这孽障——”
沈听兰闭眼等着戒尺落下,却被兄长一把抱住了,戒尺狠狠落在兄长背上,一旁的韦氏终于冲上来道:“儿子!”
……
沈信芳为妹妹上好了药,拿纱布一圈一圈包住她的手腕,又为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取来热鸡蛋想为她敷脸。
沈听兰挡开他的手,将鸡蛋接过来,嗓音有些嘶哑:“我自己来。”
他只得无声地轻呼一口气,望着妹妹红肿的脸颊,看她面无表情地握着鸡蛋在自己脸上滚动,只有在触到痛处,才皱一皱眉头。
兄妹俩沉默了好半晌,兄长才开口道:“听兰,你不要怪父亲,他这也是在气头上,才这样……”
“哥哥不必说了。”
沈听兰侧过身去,紧绷着肩背,是一个抗拒的姿态。
“……听兰,你以前不这样的。”
“我以前怎样?”沈听兰转过来看他,“温柔贤淑,知书达礼,百依百顺,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为着父母扔一块骨头犒赏随时摇尾乞怜?我受够了!”
沈信芳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见过妹妹这般牙尖嘴利的样子,“我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并未如何苛待我们……”
“你当然没受过这些,你与我又怎会一样呢?”沈听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低垂的广玉兰,“你是传承香火的,而我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
“听兰……”
“在父亲眼中,我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他要把我打造成他认为的最好的样子,才能卖个好价钱。”
“别这样说。”
沈听兰苦笑着摇头,“哥哥,你不会懂的。我从小就生活在他们打造的牢笼里,多吃一口饭,事后便会被母亲责训,说我贪口腹之欲,迟早长成覃小姐那般胖模样嫁不出去;多说一句话,又被父亲责训不够娴静;不说话,又嫌我人呆嘴笨给他丢人。
“哥哥念的是私塾和太学,不像我,是父亲亲自来教。写错字背错诗罚抄罚站我都没有怨言,可是我写的看的所有东西,包括自己私藏起来的戏本画卷,他统统都要翻找出来骂我一顿,说我写的那些酸诗,看的那些淫本,简直不知羞耻。
“我身边的丫鬟会把我的一言一行汇报给母亲,我就像一只傀儡,不能有自己的空间和想法。哥哥,你进我房间会敲门,可你知道吗?他们进我房间,从来都是直接闯入,若发现我栓了门,便又借此大发雷霆,痛斥我是不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听兰回过头,看着自己兄长眼中现出讶异和不敢置信,轻声道:“哥哥自然不会知道这些,他们从来都不在你面前这样,而我又很能忍耐。可是今天,父亲大约气昏了头,竟当着你的面打我,你过来护住我,他才停了手。你发现没有?母亲也是看你挨了打,才上前来制止,喊的也是‘儿子’,不是我。”
沈信芳走过去包裹住她的手,拉她在窗前坐下,想安慰她:“妹妹,你……”
“我有时候懊恼,为何我没有更多的兄弟姐妹,好分担一下他们投射在我身上的注意力?父亲那么多妾室,怎么就这般不争气,没有一个给他生下儿女?”
沈信芳将妹妹搂进怀里,低叹一声,“别说傻话。我会好好劝劝他们的。”
沈听兰在他怀中窝了片刻,低声道:“哥哥,我真的不想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我喜欢的是潘郎……你明白我的吧?”
她脱离兄长的怀抱,抬头道:“你从前与长公主,也是这般不被看好,可是长公主从来都是维护你的,若不是父亲……她大约也不会同意去和亲。”
沈信芳被戳中痛处,别过身去:“别提了,往事已矣,她已嫁作他人妇。”
“这有什么,将那尤大将军赶回去不就成了。”
沈信芳失笑,“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沈听兰也叹气,看着兄长的背影,生出了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苦涩,遂也转过身,往后一仰,靠着兄长的脊背,望着房内的珠帘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