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六十六月下
“有情未必白首,同去常不同归……”
不染低头不知在想什么,润玉因着有些微醺,面颊已染了些绯色,也不知是酒劲还是旁的什么使然,十分想将心底还堵着的一些东西统统吐出去,举起酒壶对月朗朗吟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吟罢尚不觉畅快,干脆起身,左手撩起右手的袖摆,右手执壶弯腰将酒在地上浇了一线,直起身来,又将左手搭上执壶的右手向面前空无一人的空庭里拜了一拜,仿佛在祭拜谁般,礼毕,高举酒壶道:“举杯敬故人!”说完左袖掩壶仰头又饮一口……
身后有人低声问道:“谁是故人?”
“所有人,”润玉转身看向上神“所有……回不去的人……”
“如何就回不去了?”
润玉不答,返回花坛在离不染稍近的地方坐下,双手随意地搭在膝上,看着面前的空寂广场,说起另外一桩事“前些日子我突发奇想,想作从前打扮,可那般打扮了却又不是记忆中从前的模样,衣裳发饰未改,面目身形未改,但镜子里的人却偏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我尚顾念从前,可从前已不再顾念我。这里……”润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已全然变了……”
“如何变的?”
润玉且饮一口酒,吐出口热气,他此时内心平静微热,脸颊上因热酒蒸腾已泛出稍许微红,他转过脑袋认真地看向不染,“时间,时间是磨砺一切的侩子手,它有千般手段,万般酷刑,将人的心挖出来、填回去,或捅、或搅、或烹,煎熬着让人或兴奋、或悲伤、或生不如死,最后将这心打磨成另外的样子,或坚韧、或圆滑、或固执、或麻木,总之与初时相比,已是面目全非……”
“你现在的心便是那面目全非的样子?”
“是。”
“它原先是什么模样?”
润玉酒劲上头,有些晕眩,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胸口,低头想了想,苦笑着摇摇头“初时模样,早已感知不到了,只是近来有些怀念,想要靠着那些尚未变的去找寻回味一点半点……”
“尚未变的?”不染想着方才那两个脑子里缺根筋的,疑惑了“初心就是非黑即白?自以为是?”
“是,也不是,”润玉摇摇头“初心是很柔软很干净的东西,它很小很脆弱,因认知范围有限,很容易满足也很容易跳脚,它可以因为讨厌而愤怒,因为欣赏而喜悦,不会将自己的喜乐悲愁刻意隐藏,不会为了旁的东西去压抑自己,不会对喜欢的故意避而不见,更不会将厌恶的奉为珍馐佳酿,它痛快、简单、干脆、直爽……”
“但也单纯、幼稚。”
润玉看着不染不以为意的蹙眉,笑了,发自心底的痛快,便又饮一口酒,眼眸深深看向不染“那是干净,纯粹。”
不染盯着润玉的胸口,不知是羡慕还是怎的,抬头直视润玉有些放光的眸子,十分严肃道:“我没有心,瞿昙说我有,可我连它长什么样、干什么用、长在哪里都不知道……”
“心?”润玉比出自己的拳头道“心长得像个桃子,有拳头这般大,主身之血脉,代表生命,它长在……”润玉侧头看向不染左胸口处,却又忽然记起了非礼勿视之礼,赶紧收回目光,干咳两声,一手拍拍自己胸口道:“心,大约都长在这里的……”
不染的眼神凑了过去,眼睛眯起来甚是仔细地瞅着那个地方,这般肆无忌惮的眼神叫已经有些上头的润玉心口处像是灼了把火,炽热炽热的,他琢磨着出言提醒道:“上神……”
不染抬头郑重地告诉他“我要听一听……”
不染此时看向他的眼睛十分干净意义十分简单,简单到让人生不出半点旁的什么心思来,就像只是要求听一曲琴音请他拿出琴来弹奏一曲而已,举手之劳罢了,这自是要肯的,于是润玉没其他思量的自自然然地点了点头,但等到不染将脑袋凑到他胸口处,耳朵隔着衣裳贴上他心口时,润玉后知后觉得发现,上神此时是在他怀里的……
润玉的脸和被不染耳朵紧挨着的地方以可感知的速度发热发烫,润玉颇为僵硬地挺直脊背,将手往身后收去,尽量只叫自己除了那烫的灼人的地方外不与上神有一根头发丝的接触,可事与愿违,他忽略了能接触的东西不仅仅是有形的身体发肤,还有其他无形的东西,比如上神头发里飘出的若有若无的暗香,悠悠然的涌进他的鼻腔里,他没有半点拒绝的余地,伴着这阵阵暗香,润玉情不自禁地低头看向不染的发顶,脑子里顺着这一头乌黑的发丝忽然就看见了许多熟悉的画面:龙泉山上温泉水里打结的长发、一个未着寸缕的美人趴伏在白玉石上熟睡、同他一起倒入池水中的……
润玉及时屏住脑子里的即将生香的画面,嘴巴里开始念经般神神叨叨的自我提醒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想……”
润玉脑子里正天人交战,嘴巴里正不住叨叨,怀里的不染突然开了口:“好听,只是怎的越来越快了?”
“非……啊?”润玉的经被突然打断,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上神说的是什么,感知自己此时已如擂鼓的心脏,润玉有些忸怩不安的磕巴道:“……有吗?”可恨他并不能如控制想象般的控制心跳,于是想着与上神拉开距离,他怕再不止住,他的心脏能跳出来,“上……上神……”
“嘘……”不染明显的意犹未尽,出声阻挠,突然皱了皱鼻子,十分惊奇地抬头看向满面已是火烧的润玉“你的心脏居然是香的,好香!”
润玉身形一定,眨眨眼有些茫然有地“啊”了声,颇为惊讶的看向上神,上神这是在夸他么,心何时可用香来形容了,可嘴角却止不住的荡开了个弧度,正自我想着这般形容倒也新鲜时,鼻翼下就飘来一股浓郁的芳香,此香他十分熟识,急转身看向身后的花丛,方晓得非是他的心好香而是……
“昙花开了……”
不染跟着转头看去,月光下花坛里一朵朵的雪白的骨朵缓缓地张开重重叠叠圆润的花瓣,中心金黄色的花蕊借着风贡献着一习习浓郁的芳华……
不染起身,走进昙花丛里,幽弱的芳草经不住上神身上的华泽,不染的裙裾一荡花瓣便四散开来,伴着华泽轻风清幽升起又缓缓落下,香气伴着漫天的花瓣愈发浓郁,润玉看着不染的背影,不经开口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润玉兀自停住,没再往下念,看着站在芳丛里闭目轻嗅的上神,润玉抬头看了眼月亮,觉得今夜的月是明亮,但只这一丛芳草却完完全全配不上站在其中的女子,于是双手开始画咒,一手向花丛中一指,这片昙花花圃便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少顷,他们四周再没有什么白墙金瓦白玉琉璃,天宫已全然消失,天地间,唯有头上的明月和他们脚下一片延伸到天边的无垠花海,成片的昙花泛着灿然的玉色,借着月华展现出一卷分外绮丽的月下群芳盛宴图!
不染站在花丛中,尚未睁眼,深吸口气,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润玉一步步走近,怕惊扰了这美好的胜景般,小心翼翼地靠近,轻声细语的询问:“想起什么?”
不染睁眼,就看见近在咫尺的润玉,看向她的眼睛像是蓄满了蒸腾的湖水,叫她满鼻子花香的同时,舌尖上居然尝出了些许微微的清甜,不染疑惑于这里花香中居然还有甜味,一边答道:“我初有嗅觉闻到的第一缕香就是它!”
“上神是在何处闻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