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金风未动蝉先觉
天光敛进了夜幕,泼下浓重的墨黑,月色流淌,勾勒出甲光粼粼,
西园废墟之上,人潮正在集结,士卒扛着自己的兵器,旗帜树立在队伍中间,战马上的将领呐喊着整队,不时目光会看向前方,摇曳的火光下,肆意桀骜的身影。
“纪灵,你真的想好了?”
许是因为心绪不畅的缘故,犹疑这两个字,也出现在袁术的脸上,问的虽然是纪灵,眼睛却看向前方即将成形的两座军阵。
“本来就没什么可想的,又有什么想好不想好,”落后一头的马上,粗犷汉子洒脱一笑,十分干脆:
“从来便是将军去哪,某去哪,又何需多想。”
纪灵看不见的脸上,袁术抿了抿嘴,留下一句:“我已经不是将军了,往后莫要再唤我将军。”而后马蹄轻动,人影向前。
禁军本部和虎贲营,两道泾渭分明的军阵成型后,西园已是万籁俱寂,唯有微风扑过,引动旌旗追逐,
人声在火光下响起,
袁术站在两军之前,头颅依旧高昂,声音不再激扬。
“你们的事,我袁术已了,”
“若是往后有人以此问罪,可去袁府报上我袁术的名字,或是来豫州寻到我袁术身前”
人声传到军阵,顿时引起阵阵骚动,这样的口气,让他们想到了不好的事情,然而事情却从未以他们的意愿来转动,
“国朝有贼,奸臣当道我不愿委身侍贼,所以,”
“这官,不做也罢!”
看着这两支曾都为他效死的军队,桀骜的身影顿了一下,决绝道:“我袁术不再是虎贲中郎将了,”
“尔等便好自为之吧,”
“往后,”
“莫要再如此轻易的将性命交出去”
骚动一瞬间平息,两座军阵俱是一般死寂,无一人开口,流淌下的月色,勾勒出刀枪剑戟的点点寒光,便是连空气,都为之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
砰!
突兀的巨响,唤醒了两个沉眠的巨兽,
甲胄砸在地面,一个士卒的身形矮下,
而后一声大喊,传遍已成废墟的西园,
“将军可是要抛下我等?”
砰!
砰!砰!
砰!砰!砰!
“将军不要抛下我们”
“请将军收回此言”
“杀了奸贼,将军还是我们的将军”
接二连三的跪地声响起,接二连三的大喝不断,直到两座军阵都跪伏在那个男人身前,只剩下一声震天响地的呐喊:
“求将军莫要抛下我等!!!”
呐喊声震散了天边泛起的黑云,皎洁的月光洒在马上桀骜的身影,袁术的眼眶变得滚烫,让他的头颅越发高昂,
良久的沉默之后,袁术才低下高昂的头颅,平视这些往日他眼中的草芥们,声音不自觉的带上了些许颤抖:
“我袁公路已经不再是虎贲中郎将了”
回应他的,依旧是那一声呐喊:
“求将军莫要抛下我等!!!”
舔舐下有些干裂的嘴唇,短暂无言后,马上的身影举剑指天:
“我袁术,袁公路在此立誓,”
“尔等不负我袁术,我袁术必不负尔等!”
“若违此誓,”
“当生无可恋,死无全尸!”
而后剑指前方,眼中再无犹疑:
“我袁术已不再是虎贲中郎将了,”
“但这洛阳城,我们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往后,尔等便称作虎贲,”
“我袁术的虎贲!”
两军俯首,不是出于四世三公的袁,而是为了袁术的术,
术虽狂狷,然一言而诺千金!
所以才有了今日,袁术身前,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呐喊,震慑天地:
“愿追随将军左右,死而无悔!”
……
城门处,虽然已是宵禁时分,但今夜却不时有人汇集而来,有些能将城门撬开一线生机,有些只能忧心忡忡的离去。
袁绍孑然一身,也是忧心忡忡,却不是为了前方厚重而紧闭的城门。
一声厉喝,一道决然转身离去的身影,
在他眼前徘徊不去。
当袁绍告别袁隗,刚到自己府上,便听到一声激动的欢呼,
“本初!”
一个在门口守了许久的汉子迎了上来,
鲍信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骄傲,眼中泛起与之并肩的荣幸,
快步上前抓住袁绍的双手,颤声道:“本初兄回来了!”
而后站在门口,向府内高呼:“我本初兄回府了!”
鲍信开心的像个孩子,不给袁绍回话的机会,拽着袁绍的手,向府中走去,边走边说,想到哪说到哪:“大兄今日的事,允诚已经听说了,”
“某是热血激荡,久久不能平息,恨不能以身代之,”
“当然,允诚肯定比大兄差远了,大兄才是真英雄,允诚不求与大兄并肩,只愿为大兄鞍前马后,做一小卒足矣,”
“对了,大兄如此英雄,小弟自然不能丢了大兄的脸,”
“手下兵马已经整军完毕,大兄先稍作休息,而后大兄一声令下,”
“愚弟便以身陷阵,亲取国贼董卓的首级,献于大兄帐前,”
“想必中郎将那边的禁军也已整军完毕,我”
鲍信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口中的喋喋不休也暂时止住,因为他身后的身影停了脚步。
红衣尚未换取,只是,月色之下,这抹红色不复灼目的光彩,
袁绍止住身形,看着鲍信脸上激动之中新添的几缕疑惑,嘴唇一阵蠕动,而后还是缓缓吐出了这句话:“允诚我们离开洛阳吧。”
袁绍手上一松,自他回府,便一直拽着他的那双手,掉了下去,
鲍信脸上种种神情僵在一起,而后挤出一个难看的笑颜,呢喃道:“大大兄,莫莫要玩笑。”
眼睛一开一阖,袁绍已不再犹疑,看着鲍信的双眼,郑重道:“允诚,我们离开洛阳吧!”
身形一个踉跄,险些向后栽倒,鲍信却甩开了来自大兄搀扶的臂膀,
他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想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宛如醉酒一般左摇右晃起来,而后一句句不知说给谁听的呢喃出口:
“大兄一定在骗我”
“这不是真的”
“我大兄如此英雄”
“国贼呢?”
“国贼啊!”
“汉贼两立啊”
“允诚,”袁绍低喝一声,再次伸手,想要去搀扶好友。
啪!鲍信猛地拍开伸过来的手臂,
身形立了起来,脸上是化之不去的哀戚,满含哀意的怒吼:
“你不是我大兄!”
而后撞开那袭暗淡的红衣,踉跄着狂奔了出去。
呵呵呵
袁绍立在院中,不知过了几许,默默的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随后向前方大步走去,空中留下一句无人得闻的自语:
“我袁本初从来不是什么英雄。”
渐渐打开的城门前,望向城楼上挂着的金印,马上茕茕孑立的身影泛起一抹苦笑,
是啊,我袁本初从来,都不是什么英雄。
“本初好大的架子,都要走了也不和老友道一声别?”
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袁绍的思绪,而后两个身影浮现在眼前。
许攸在马上随意拱拱手,语带笑意:“我许子远可是甚馋本初府上的美酒,如今本初不告而别,让我如何处之?”
“见过袁公,”逢纪的行礼很是恭顺,说出的话语也十分郑重:“袁公欲去,不知元图是否有幸,随侍左右!”
袁绍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他怕这一切是梦,又不敢确信的问了出声:“此去前途未卜,生死难料二位可曾想清楚了?”
躬屈的身形越发低下,逢纪近乎是伏在马背,但口中的话语却十分清晰,且,坚定不移:“元图不才,如袁公不弃,愿随侍袁公左右,自此刀山火海,赴汤蹈火,元图愿先为袁公蹈之!”
“啧啧!”许攸砸吧两下嘴,玩味的眼神从躬身不起的逢纪,移向袁绍时,已换上了郑重:“我许子远可没有逢大先生这般嘴甜,也说不来这般漂亮话,只要本初不嫌弃,美酒管够就可。”
“哈哈哈哈哈哈”
从低声到朗笑,三十多年来,袁绍第一次这般放荡不羁,肆意开怀,扶起许攸和逢纪后,只觉得前方的黑暗,也算不得什么了。
“够!管够!一定管够!”
笑声随着月色,淌到一个拐角,黑矮的身影靠坐在墙边,听着传来的欢笑,灌下一口烈酒,
本初,曹孟德祝你,一路好走!
……
西园的风吹到董府,便吵吵嚷嚷起来,即便夜色深重,仍是马蹄声不断,十几个身形壮硕的汉子,顶盔掼甲的济济一堂,却没有半点被惊醒的怒火,
便是往日以淡漠示人的李儒,面上也难掩喜色,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上首魁梧的身影上,
董卓一身便服,咧开阔口,笑出狰狞:
“徐荣,张辽!”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出列一步,半跪在地,抬臂抱拳:“在!”
“你二人看守城东大营,安抚各部兵马,若有意图不轨,暗中窥伺,鼓噪士卒生乱者,杀!”
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杀气,徐荣、张辽二人面不改色,甚至喜意更甚三分,同时大喝道:
“喏!”
董卓挥挥手,便不再管先行离去做准备的二人,而是继续点将。
“樊稠,牛辅,张济,张绣,郝萌,曹性,宋宪,魏续!”
随着董卓的声音响起,每点到一个人名,便有一人出列,而后齐声应道:
“在!”
“尔等八人领并州军接管四方城门,若有不从者,杀!”
“喏!”
很快,随着一道道人影离去,略显拥挤的大堂也空旷下来,而董卓的声音,也越发激昂:
“段煨,华雄,吕布,高顺!”
“在!”
“领飞熊陷阵,接掌禁军,拱卫皇宫,”
顿了一下,董卓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若有不从者,杀!”
“喏!”
……
每逢地动山摇,总有蛇虫鼠蚁先一步四散而逃,而今洛阳城中将要天倾,这些闻风而动的百官公卿,便与这些蛇虫鼠蚁一般无二,
小心翼翼,而又四顾茫然。
当西园的风,吹动董府的气息,拂过风声鹤唳的公卿府邸时,这些贵人们也顾不上夜半时分,被惊醒的一场好梦,
再说,想到那个西凉蛮子的脸,又哪有什么好梦?
只是现在传来的消息,打破了他们心中的最后一点侥幸而已,
然而,便是心中再是不愿,他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滚滚大势之下,
他们同那些草芥,又有什么区别?
杨彪对此并未意外,因为得知袁基不曾说话时,他便预想到了这一幕,若是将他放在袁隗的位置,这个决定,他说不定做的比袁隗还要早,
想到此处,杨彪一声轻笑,他都是如此,又怎么有脸去责怪杨修呢?
站在窗边,晚风习习,一个匆忙的身影闯进杨彪视线,而后不曾敲门,便小心翼翼的进入房中恭声道:“公子已经出城。”
杨彪点点头,见老仆欲言又止,便出声问道:“德祖可是有话让你带给老夫?”
闻言老仆才恭声道:“公子说,他知太尉的意图,只是他觉得太尉太过谨慎了。”
杨彪并未对此做出回应,摆摆手挥退了老仆,而后苍老的双眼失神的望向窗外,
谨慎吗?
吾儿,我杨家传承至今,万万不可断送在你我父子手上,
便是再谨慎,也不为过啊
夜色浓重,丁宫也无心睡眠,就着昏黄的烛火,一字一句地默念着手上的信纸,
他是不屑于用这些宦官之物的,所以他手中这些被称作蔡侯纸的东西,源于何人,便不言而喻,
焰光摇曳闪烁,老人努力睁大双眼,却依旧模糊不清,
因为,
有斗大的泪滴,早已浸染了手中的遗信。
一座略显偏僻的府邸,一个青年抱着酒壶乱七八糟的躺倒在地,酡红的双颊上,已是酒意朦胧,面上洒落的酒水掩盖了泪痕,不时有一两句呢喃从口中滑落,
“伍兄喝”
而这一切,都在彻夜未绝的马蹄声中,碾作尘埃。
……
董卓进京第五日,无风无雨,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