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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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驾前来的宗亲和官员的帐子不能和圣驾设在一起, 按往年的例, 置在了离此几里远的另一处山脚下。各自安置妥当后,会陆续前来问安。
这个“宗亲”, 指的是目下在洛安城里炙手可热的宗亲, 基本就是皇帝的亲兄弟,和叔伯们留下的堂兄弟。其他关系远些但依旧被皇帝记着的,可能在围猎中会赏些猎物下去以示圣恩, 更远的就没人在意了。
像谢迟这样旁支到不行的宗亲, 自然不包括在其中。
于是这晚在营地边缘处当值的时候, 谢迟被寒风吹得格外清醒。
此前的几个月, 他都沉浸在可以随圣驾冬狩的兴奋中,日日勤学苦练,觉得这是一个万般紧要的机会。今日才恍然惊觉, 自己太傻。
宫中朝中等级森严,御前尤其如此。比如三大殿的侍卫都属御前侍卫, 可含元殿逢年过节才用一用, 宣政殿用于每日的早朝, 紫宸殿则是天子居所,他们守含元殿的侍卫与宣政殿的不能比, 宣政殿的又比紫宸殿的要低上一截。
他在宫中好几个月了,都不曾亲眼见过皇帝的影子。来冬狩, 自也是紫宸殿、宣政殿的排在更近的地方, 他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凭借这一回一步登天?
谢迟在风中打了个寒颤, 好像一下子被吹得有些恍惚。这恍惚令他忽地对前路很迷茫,不知道日后的路该怎么走,觉得自己想封王的梦遥不可及。
这种感觉真可怕。
谢迟咬住牙关猛吸了口凉气打消这种寒冷的消沉,正好掌事的千户策马过来:“都精神点儿精神点儿,忠王殿下来觐见了!”
忠王的分量,放眼洛安无人不知,不仅因为他家中是延绵数代不衰的异姓王,更因为陛下确实很看重他。而且,他和当今太子年纪相仿,两人一同长大,如若不出意外,忠王一府至少还能再显赫个几十年。
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了挺后背,顷刻间全高了半寸。
很快,夜幕之下,一小队人马遥遥奔来。
郢山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雪,眼下残雪未消,雪粒被马蹄踏出一阵阵白烟。忠王陆恒在离天子大营还有两丈远时及时将马勒住,站得最靠边的侍卫才没被扬上雪。
方才喊话的那千户早已下了马恭候,此时笑着拱手迎上:“忠王殿下。”
“千户大人。”陆恒翻身下马,拱手还了一礼。那千户立刻示意手下过来把马牵走,自己则亲自领着忠王往大帐走。
陆恒笑问:“陛下可得空?若忙着,我在外磕个头也就是了。”
那千户忙说:“哪能呢?御前的傅大人刚亲自来吩咐过,说陛下听闻忠王妃有喜,着意提了,殿下一到立刻请进去,说得对饮一杯才算贺过。”
臣子府上有喜,九五之尊要把人叫进去对饮为贺,估计满洛安的达官显贵里,除了太子也就忠王有这待遇。谢迟听得微微屏息,心中既羡慕又不甘,同时还想上前跟忠王搭个话。
他想,若是去向忠王道个谢,应该并不显得奇怪,毕竟这差事是忠王给他安排的。
可最终,他还是理智地忍住了。忠王给他搭这个线,是因为他答应收养那两个恪郡王府的孩子。这对忠王来说大约只是个简单的交换,他未必想有更多的牵扯,甚至未必还记得这档子事。
忠王府也确实再也没跟他们走动过。
谢迟循循地吁了口气,又凝视着眼前的一团白雾在寒风里消散,终于恢复了心如止水。
几丈外,执掌御前侍卫的千户领着忠王绕过层层叠叠的帐篷,在见到迎来的御前宫人时,自觉停住了脚:“殿下慢走。”
“辛苦大人。”陆恒颔首笑笑,随着御前宫人接着往大帐走。结果离着还有约莫三两丈,就听到帐中陛下正盛怒:“你儿时还知勤勉,近几年愈发顽劣!”
陆恒不禁锁眉,凝神细看,便见被帐中烛火投到帐布上的宫人身影全都跪得极低。陆恒不觉呼吸微滞,侧首压音:“今儿又怎么回事?”
那宦官自知他在问什么,语不传六耳地小心回话:“是太子殿下来此,带了个美貌宫女。”
陆恒一阵头疼。
这是御前的规矩,再深一层的话就不好直说了,可说到这儿他也听得明白。带了个美貌宫女算什么问题?宫中但凡能放上台面的宫女,没有哪个长得不好看,御前更个个都是美人儿。
让陛下气成这样,必是太子在路上幸了那宫女。
堂堂太子出门在外临幸个宫女倒也不是大事。但问题是,从洛安到郢山,总共才花了一天半的时间,这若传出去,自然显得太子荒淫。
陆恒暗自摇头,但也不好与这宦官多嘴。到了大帐门口,仍是从容自若地等着宫人进去通禀,很快就闻里面的斥责停了下来,那一个个跪着的宫人的身影也都站了起来。
御前的大太监傅茂川亲自打了帘出来迎他,陆恒穿过外帐,到了中帐看到圣驾便行大礼:“陛下圣安。”
“起来!”皇帝在气头上,叫起的口气也有点冲,陆恒站起身,看看侧前方垂首立着的太子,打圆场道:“陛下息怒。难得出来冬狩,殿下若做错了什么,想也只是兴奋得过了劲儿。”
“你少替他辩白!”皇帝怒气未减,指着太子朝忠王怒道,“你们两个一般年纪,你看看他如今做的都是什么事!朕就他这么一个儿子,日日悉心教导,他却是卯足了劲儿让朕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皇帝对已故元后用情至深,三儿两女都是元后所出,另外两个儿子都夭折了,这陆恒自然清楚;近几年太子品行不端之事,陆恒也知道。可对此,他除却盼着太子好转外,也实在做不了别的。
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先劝皇帝消气儿。
陆恒上前几步,走到了皇帝跟前:“皇伯伯。”
皇帝冷着脸不看他。
陆恒噙笑:“臣可听宫人说您要为王妃有孕的事请臣喝酒,臣这一路赶来也确实冷了,您的酒呢?”
皇帝扫了他一眼,重而缓地舒了口长气,面色不得不缓下来几分,交代宫人:“上好酒来,多热一会儿。”
“多谢陛下。”陆恒作势一揖,刚转过头要拉太子同饮一杯以缓和气氛,皇帝却先一步又怒喝起来:“你,回去思过去!不许再闹出这样的事来!”
“……”陆恒于是也只好把话咽回去。太子被骂得久了,心里也气,草草地一揖,转身便走。
皇帝一声疲惫的叹息,沉默了好一会儿,直至宫人把酒端来才又缓过神。他亲手端起一杯递给陆恒:“近来忙得许多事都顾不上,回洛安之后,你自己挑个御医喊去府里给王妃安胎去。”
但凡皇帝想压住的事,大多传不出御前。但若压得不太死,“御前”范围内便还都会知道。
于是,当天晚上,侍卫们边支起大锅涮着火锅,边就聊了起来,有个胆儿大的张口就道:“忠王殿下要是姓谢多好,我瞧他可比太子像明君!”
旁边的同伴毛骨悚然地赶紧捂他的嘴:“不要命了你?”
先前那个一瞪,拨开他的手:“咱就私下说说,又没外人。”但也压低了几分声,“你们说,忠王是不是比太子名声好多了?朝野上下一点儿他的坏话都听不着,可惜了了他这人忒不爱权,半个实在官位也不求。”
不然一准儿能权倾朝野!
谢迟边喝着酒暖身边听他们瞎聊,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们的话细琢磨起来。琢磨来琢磨去,竟忽而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忠王真是有大智的人。看似不争不抢,令人扼腕叹息,实际上走得却很稳。
所有的权势地位他都不争,可该他得的,显然也不曾听说他推却。这样一来,所有被他握在手里的荣耀都是他该得的。他担得起,旁人也心服口服,想来他也鲜少会感受到争抢而不得的失落。
相比之下,自己真是太心急了。
他一心想往上走,却忘了欲速则不达。就拿这次来说,先不提他想当然的想法多幼稚可笑,就算真达成了、真得到陛下的青眼又怎样?他一个不入流的宗亲突然从洛安的满城贵戚了冒了头,有多少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他按下去。
再反观忠王,他在众人口中都是“不争”,实则却在步步高升。平日不断的恩赏不说,陛下哪次加封食邑也都没忘了他。忠王一府数代积攒下来的两万余户食邑,其中倒有五千多户都是他袭爵后的这几年加封的。
真是光耀门楣。
自己还是经过的磨砺太少,要学的东西太多。
她寻了许多奇闻趣事,滔滔不绝地说给他。这原本也没什么,但谢迟觉得自己若不搭理,气氛冷下来便难免尴尬,不得不时常给她点反应。
要给反应,他就得听她说了什么。可眼下,他浑身的气力都还没有恢复,连带着脑子里也一团浆糊,吃饭时几乎连胳膊都提不起来,眼皮更是不停地打架。容萱的每一句话,都要在他的脑子里卡上一卡才能明白她要说什么,是以谢迟很快就觉得力不从心了。
觉得力不从心,他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不听她说。想了想,觉得把人骂走有点过分,人家怎么说也是好心;让他说“你别说了我今天特别累”呢,他又觉得有点丢人——这不才当值一天吗?怎么就累得扛不住了?
于是谢迟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又扒拉了两口米饭,他忽地把筷子一拍:“啊!”
正坐在对面给他讲笑话的容萱一愣,见他匆匆擦了把嘴:“突然想起点事……你先吃着!吃完直接回去就行!”
他说罢转身便走,连侍候在旁的刘双领都没摸清到底怎么回事。刘双领只得匆匆跟上,只见谢迟大步流星地闷头走了好远,忽地脚下一定。
刘双领也定住。
去哪儿好呢?谢迟心里掂量了一下,虽然去爷爷奶奶那儿继续吃饭也不是不行,可一来自己现下精神不济,二老会担心;二来,爷爷听说他让个妾室逼成这样,肯定要笑话他。
他于是侧眸阴恻恻地睃了刘双领一眼:“我去正院,你不许跟西院多嘴。”
“哎……哎哎!”刘双领发着懵连声应下。
是以正院之中,叶蝉喜滋滋地吃饱喝足,正打算再喝一小碗排骨莲藕汤就让人把膳撤了,谢迟风风火火地杀到了眼前。
他闷着头进来也没声,她注意到他刚一愣,他已经坐到旁边的空椅子上了,开口就说:“给我添碗饭。”
青釉刚才正为容姨娘的事儿负着气,现在见爵爷还是来了正院自然高兴,福了一福立刻麻利地盛了碗饭过来。
叶蝉还怔着:“我听说……容氏去你那儿一起用膳了?”
“没吃饱。”谢迟眼也没抬。刚才他在书房时只觉得累到虚脱,这一路走过来反倒打开了胃口,一口气往嘴里噎了半个四喜丸子。
叶蝉更不懂了,为啥会没吃饱?她这儿的菜都顿顿要剩大半,他个一家之主房里的菜会不够吃?这不可能啊!
可看他这一副明显饿狠了的样子,叶蝉又觉得还是先别追问了,让他先吃。她转而问刘双领:“爷今儿去宫里怎么样?当值顺利吗?”
刘双领清楚自家爷既上进心强又爱面子,便省去了被人扛回来的一段没提,躬身只说:“多少有些累着了,回来就先睡了一觉。”
“哦……”叶蝉点点头,知道他累便更不再多和他说话,只在旁边托着腮看他。
谢迟于是得以轻松地吃饱,吃饱后气力自也恢复了些,他撂下筷子往椅背上一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叶蝉托腮傻看了她一会儿,把他要问他为什么没吃饱的事给忘了,张口问说:“明天还去吗?”
谢迟一叹:“去。”
当值的事白康帮他告了假,可以歇一天,但操练他不允许自己不去。谢迟把自己的弦绷得很紧,这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向上走的机会,他得握住。
再者,在御前侍卫中,他这么个旁支的勋爵实在不算什么。很多亲王世子、甚至皇子在真正开始办差前,都会现在御前侍卫里历练一番,他们叫苦可以,但他不行。
是以的第二天,谢迟早上多睡了两个时辰,起床后缓了缓劲儿,又好好地吃了顿饭,就按时赶到宫里操练去了。
留在家里的叶蝉也很忙,忙着带孩子。
这个孩子对她而言可以说是“从天而降”——没十月怀胎也没一朝分娩,去忠王府走了一遭,他就来了。所以对这个孩子,叶蝉不知道容萱那边是什么感觉,反正对她来说是既压力很大又很新鲜。
两个孩子都是在恪郡王府就已经起了名字的,继过来后也没改,都是按族谱从元字辈,日字部。容萱房里那个叫元显,叶蝉这里这个叫元晋。
叶蝉觉得元晋不哭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睡觉时粉嘟嘟肉呼呼,醒来后一双眼睛东张西望特别亮,喜欢咿咿呀呀地吧唧着嘴看她。
不过元晋现在这样乖乖醒着的时候还很少,叶蝉对他又新鲜,就一听说他醒来便要趴在摇篮边看他、逗他玩儿。弄得元晋的两个乳母心下都好笑,心说这哪儿是养母带孩子啊?这就是个大点的孩子带个小点的孩子!
但可见也是有缘,元晋一个小小婴孩什么都不懂,但就愿意跟她亲,她在旁边他就很少哭闹。
乳母杨氏就噙笑捧了一句:“夫人这有孩子缘,来日自己生了小公子,那必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