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瓷盘

    尤清眼睛一眨不眨，两人目光交汇处，那杯咖啡还在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白气——活像时原子弹爆发时轰然升空的蘑菇云，“砰——”地就炸开了。

    几不可见的，尤清抻了抻脖子，好像是坐太久了颈椎弯得难受。

    与此同时，他清晰又冷静地开口：“唐警官，恕我直言，‘正常人’才会想象力超群地自己吓自己，疑神疑鬼多了，谁知道那到底是尸体还是什么拿来恶作剧的牛羊肉。”

    他顿了顿，随即稍微往后坐了坐：

    “究竟是不是，就与我无关了吧唐警官，那得看我们的法医同志怎么判断了。”

    唐也似乎对他的回答丝毫不意外：

    “那是人的尸体。”他摊了摊手：“被跺成了块的一半男尸。”

    不等尤清接话，他就接着发问：

    “那你知道想要你偿命的那人是干什么的吗？”

    闻声，尤清平铺直叙：“冯胜挺有钱的——但好像是个无业游民，指着银行的利息过日子。”

    话音未落，他便话锋一转：“可是唐警官，这些资料你们一查就能轻而易举的全部知道，何必要来专门问我？”

    唐也没接茬，自己以一种堪称“优雅”的动作轻轻端起了桌上的咖啡，拇指摩挲着被沿，在皮肤上留下一道深色的水渍。

    “那你难道就不奇怪，既然冯胜挺有钱，那他一心疼爱的儿子为什么还要舟车劳顿地疲惫驾驶，开着大货赶单子？”

    尤清正要说话，再次被他打断：

    “哦也许是要忍痛让儿子锻炼锻炼，体验一下生活疾苦……”

    唐也眉一蹙：“可是既然他们拿到了钱——据我所知”，唐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尤清：“据我所知，那可真是好大一笔钱，但对方同意私了。父亲和哥哥护着家里小幺儿，拼了命也要拿出钱来……”

    随着他的话，尤清的眼神越来越深，身侧衣料掩映下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唐也恍若未闻：

    “可是既然他们都同意私了了，那现在反悔想要你的命的，为什么只有冯胜一个人呢？那你就不奇怪，你方才说的‘他们’，为什么又消失了？”

    尤清一言不发。

    这间单人办公室收拾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窗台上放着的几盆水培绿萝招展。紧紧关着的玻璃窗透亮地能当镜子照，生生将窗外不停的大雪隔绝。

    尤清连发尖都不动一下。

    半响，竟是微微一哂，嘴唇勾起的弧度锋利而冷峻：

    “唐警官——我不得不再次提醒您一句——”

    他身体微微前倾：

    “犯罪者的心理活动微妙而难以揣摩，他们的行为跟个人的家庭环境成长方式甚至兴趣爱好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唐警官必定是一清二楚——那么请问，当有人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时候我又凭什么能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呢？”

    说完，尤清轻轻巧巧地站起来，似乎站起来的一瞬间有点儿晕，他闭了闭眼睛，竭力缓解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幕。

    “那唐警官，我还有事，就先告辞。”

    唐也没有说话，一直到尤清即将拉开办公室的门时——

    身后传来一声陶瓷与桌面碰撞的轻响，紧接着就是一句不紧不慢的问话，甚至语气听起来不疼不痒，就像是一句“吃了吗”的寒暄：

    “凭你清清楚楚，多年前的要你钱的人和昨晚要你命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

    尤清一顿，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指一缩，将门拉开一条小缝，继而侧过脸，眼神却没有投向唐也，而是盯着墙边书码得整整齐齐的红木架子——

    紧接着在唐也毫不掩饰的怀疑的目光中淡然道：“当然，他们当然不是同一个人。”话音未落，他就毫不犹豫地拉开门，走了。

    尤清裹了裹身上的羽绒服，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昨天晚上淋的有点儿湿，在家晾了足足一晚上也还是有股子若有若无的潮气。

    整个京城都被漫无边际的雪裹挟了起来，活像是茫茫大漠中的一座被黄沙包起来的海市蜃楼。街道上永远都有车呼啸而过——不管是凌晨两点还是半夜十二点。

    他似乎是在这座豪华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随便坐上一路地铁——就自然而然地到了——

    这个小区的大门极为豪华，装修的财大气粗，处处透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却格外不协调地用有模有样的小篆在顶上大书几个国风雅韵的大字：

    清平乐·村居。

    生怕进来的人领会不到真经——看见没，这就叫猪鼻子插蒜。

    他看了看这斗大的“清平乐·村居”，涂着闪耀的金色，显得怪模怪样。

    这次他没走底下车库，直接从单元门坐电梯进去。按电梯的时候，那个“-1”简直就像是阴魂不散的野鬼，执着地在他面前晃荡。

    一路向上——电梯的红字一点一点往上叠加。

    尤清站在电梯的角落里，自虐一样死死盯着变换的数字。

    他自顾自地进了门，也不开灯，甚至电视里还在魔怔了一样播放着北极狐和北极熊的故事。卧室的门大开着，厨房的门也开着，客厅的窗户没有关，窗帘被风吹起来，一卷一卷。

    整个屋子都由内而外透着阴森瘆人的寒气潮气。

    还有纪录片里沉着的播音腔在作义务背景音。

    他在沙发上坐下，发呆一样看了一会儿北极狐跟在北极熊的后头，躲躲藏藏，想要在食物匮乏的季节拣点儿残羹填填肚子，以求活命。

    北极狐很漂亮，黑色的眼睛咕噜咕噜，显得很是精明。

    他摸出了手机：

    “吴老师吗？您不记得我啦？我是张山啊——这不是听说您最近有点儿困难，就想着能帮一把也算是您没白教我啊——那成！那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的，工作清闲——可以可以，那就明天晚上？行——”

    挂了电话，整个房子又只剩下了纪录片的背景音，还掺杂着窗户外头的“呼呼”声。

    他往窗户外头望了望——天气太差，除了雪，什么也看不见。

    尤清犹豫了一下，攥着手里的手机，任由屏幕逐渐暗下去，最终诈尸一样完全灭了。突然，他又紧了紧手指，站起身，径直往厨房走过去，打开了冰箱。

    扑面而来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有点儿冲，估计还是“柠檬香型”的，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摞瓷盘子，又码了一摞大小各异的碗，旁边还有小勺子，叉子筷子，甚至连倒调料的瓶子都是全新的……几乎可以算上是酒店的超豪华总统套房了。

    但他抓着冰箱的门，甚至都没有尝试着拿出来一个瓷盘子。

    冰箱灯有点儿暗，是那种暗黄/色，映着尤清苍白的面容，无端地将他浓密的睫羽和深邃的眼窝勾勒的一清二楚。

    “哐——”的一声，他甩上冰箱门，裹着潮湿的羽绒外套，就再次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