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罪恶
在对方极度愉悦的笑声中，尤清沉默着，显得异常冷静，将手机音量按小，把附在耳边的手机取下来，再轻轻巧巧地挂断，最后修长的手指一动，便将手机滑入了口袋里。
这一系列的举动太过安静，仿佛一座刚刚做好的冰雕，刀凿斧刻后，呈现出来的便是精致的外表，暴露在冰天雪地中安然无声。
将方才蛮横又独断地拿走烟头的尤清与现在这样冷静的一个人硬生生沿着边边角角生剖开来。
就像……就像这根本就是两个灵魂。
一个飘在人间，一个悬在空中。
方才的那点儿少得可怜，藏在厚重的柴火堆下只露出一点儿灰烬的“人气儿”似乎随着王云洲的笑容烟消云散，连渣儿都不剩了。
白时的笑容几乎僵在了脸上，几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三十余岁的尤清变回了少年时期的样子——
冷漠，苍白，无所谓。
新风系统的噪音太大，她听不清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却只见尤清垂着眸子站了起来。
旧沙发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而他自己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微微趔趄了一下，但及时扶住了沙发的扶手，甚至顺带着抬起眼皮，对着白时弯了弯嘴角，转瞬即逝。
“几点了？”
他的嗓子有点沙，甚至第一个音都没能成功脱口，看上去只能很费劲地逼迫自己的声带震动。
发出的声音有些奇怪，与重逢那意乱情迷的晚上不同，无端地会让人心头发慌。
“就像是，他放弃了什么一样……”白时心头突兀地窜上来这样一个念头，心脏骤然锁紧。
她犹豫着，又掺杂着明显的小心翼翼，看觑着表面上无波无澜的尤清。
尤清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明显带着安抚，还捎着一点儿多余的温和劲儿——太多余了，就像是欲盖弥彰的假花开在新鲜的青草堆里。
“好好休息吧……”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泛着白的嘴唇仅仅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最后仓促地以一个准瞬即逝的笑意收了尾。
白时见到他的笑容的次数可谓是少之又少，她稀罕尤清，见他笑上一次，几乎呼吸都就此凝滞——
但不是这种笑。
方才尤清睡得很不踏实，连呼吸都是乱的，仿佛正在梦境中进行什么激烈的交锋。
特别是电话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苍白的眉宇几乎立刻皱成了一团，整个人都在往外冒虚汗，额际潮润一片，甚至都沾湿了一点发端。
那个电话只响了一声，自己就挂断了，却像是个什么开关一样，顷刻间便将尤清抛掷入一个更深层次的噩梦。
她便悄悄看了一眼那通未接来电。
自从在那家夜总会“意外”遇到尤清，一直到现在，刨去模糊在时光深处那加了滤镜的记忆，她对于尤清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更何况，从那一晚开始，她自己平平无奇，乏善可陈的生活就像是叠了buff，甚至连刑警都见了一面。
这一刀不能白受着。
尤清当年的成绩妥妥的能上最好的大学，打死她都不相信，一个智商和勤奋并驾齐驱相得益彰的人，真的能沦落到供人玩乐，任人蹂/躏吗？
那通未接来电的备注很莫名其妙：
只有一个这样的符号。
这通未接来电上方，紧挨着的，还有一通长达一个小时的电话，看通话时间，应该就是尤清避着人，特意出病房接的那通电话。
那个备注一下子就让白时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满脸青春痘儿的学霸，顺带着还有谢红难得羞赧的面孔——
yang。
“看起来像是仓促间打上去的，甚至连输入法都没来得及切换。”白时暗自推测。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尤清便自顾自地出了门，门锁扣合上的一声响动如同惊悚片里的午夜凶灵，无端地让白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下意识地又望了望窗外。
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或许有，只是连成了一大片，被灰暗的天空所包裹，甚至诡异地带给人一种错乱感，根本看不出具体时间。
白时摸出了手机，现在其实已经是12月22日下午六点了。
昨晚在那个换吊瓶儿的护士和两位唐警官离开之后，尤清说他回趟家收拾收拾就再过来，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几乎一天。
他再回来的时候是五点出头，大概二十几分的样子。她刚刚强撑着补了些公司的活儿，迷迷糊糊就打算睡一会儿。都快睡着了，却猛地被尤清进来的声音吵醒，简直将她吓了一哆嗦。
但尤清进来时候的状态很奇怪，有点儿……有点儿像是梦游一样，迷迷瞪瞪的，也不正眼看人，一进来先一屁股瘫到了沙发上。
呼吸逐渐均匀……
就，就这样睡着了……
白时当时看得都呆了，暗自嘟嘟哝哝：“活像一晚上没沾床一样……”
尤清其实还没睡多久，那个电话就打了过来。
从那个电话开始，尤清的状态就有点儿瘆人了。
生生搅得她再不敢睡，一面观察着他，又一面揣度着需不需要叫人过来。幸亏过了二十分钟左右，尤清才算是稍微安生了。
神经的猛然揪紧促使她摸出了根烟抽，顺手“有素质”地打开了新风系统。
这个世界上的各个角落都弥漫着各种各样，花样百出的罪行。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最杰出的天赋就是无休无止的伤害，嫉恨，挣扎和迫害。
当一个人顺风顺水的时候，ta也许根本没有闲暇的大脑和心脏去细致地感受痛苦，不甘，仇恨。
ta会在罪行公之于众的时候报以愤怒和不平，和所有光明的人一道痛斥丧心病狂的罪犯，一同伸张正义，为受害者讨回一个公道。
“但如果ta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呢？”
尤清独自一人穿行在昏暗的地下车库中，绕过一根一根惨白的柱子，又透过每一扇黑洞洞的车窗玻璃看到自己模模糊糊的面孔。
这张脸棱角分明，浓眉，眼窝深深凹陷，眼下还有一点睡眠不足导致的疲态。
嘴唇永远都透不出血色来，平白带给别人一种微妙的不适感。
就像这个人根本就已经死了，死透了，连血液都凉透了。
他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顺手打开了社交软件，才后知后觉这地下车库没有一点儿信号。
甚至有些太过安静了。
在这样安静又毫无人气的几乎密闭的空间内，已经在各种各样的碎片信息和爆炸式的信号包裹中腌入味儿的现代人们其实很难适应。
“与众不同”和“一反常态”会带给所有人不适感，就像是衣服里钻进了一小把又尖又硬的松针，一撒进去，就肆无忌惮地在现代人娇嫩的皮肉表面撒欢。
地下车库寂静，无人，无信号。
只从物理因素上来看，这种地方几乎可以供犯罪者慢条斯理地处理好尸块，再装进行李箱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股脑将一大箱的肉块拖走。
尤清停车的地方离上去的电梯有些远，一路走过去，只能听见自己脚步的轻微回声。
回声是很自由的，可以荡到很远的地方。
但是没有用，即使“放风”的时间再久，也还是要关回笼子里的。
他半垂着眸子，一路看着路，却在一处拐角蓦然停下了脚步。
最后一点回声也随之散尽了。
尤清的瞳孔骤缩，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直勾勾地看向了前面拐角处的那一团阴影。
一团黑漆漆的影子，单从轮廓上看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既像是一个纸箱子，又像一大兜装满空塑料瓶的蛇皮袋——
这在地下车库很常见，小区的清洁工经常会挑拣出空瓶子和纸箱子，积攒成一大兜拿去卖钱。
尤清停在那里，似乎连呼吸都凝滞了。
整个地下车库安静极了。
要么是现在只有尤清一个人，要么……就是还有一个，也在观察这边。
又或者，那团黑漆漆的影子，根本就是一个人的。
尤清只觉得自己的神经就像是一根弹簧，现在硬是被一股强悍而不由分说的外力揪住头尾，一扯——就成了长长一条，直溜溜的铁丝。
他尝试着宽慰自己：“多半是自己吓自己，怎么会……”
不等他找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他便眼神一定，方才的余光里闪过一丝刺目的痕迹。
他的手指不知不觉间攥紧了，微微一偏头，便看清晰了方才地面上一闪而过，几不可察的一滴红色液体。
那红色已经有些发黑的，像是黑红色的油漆，径直从拐角处伸出来，每隔一小截就有一滴。
每一滴形状都不规则，轮廓中透着狰狞。
一路顺着，就像是一溜标语，生怕来者找不到路，张狂地要将他引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界。
尤清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灌入口鼻的空气都透着诡异，掺杂着一丝恶臭的汽油味，还混着尘封已久的灰土味儿。
一步，一步。
走上前，顺着黑红的线条，寻到线条的头——
那团影子是一个大纸箱。
箱子口严严密密地封着黄色的宽胶带，底部有黑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尤清从口袋里摸索出了钥匙，闭了闭眼睛，兀自将手探过去，用并不算锋利的钥匙侧面的锯齿割开了紧紧封存着的箱子。
就在箱子的两片合叶如扇面般打开的一瞬间，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尤清面无表情，好像他亲手打开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快递箱一样，
他甚至漠然将钥匙装回了口袋，侧过身子，目光投向了红线的另一端。
这条线如同一条路，引诱着手心濡湿的男子一步步揭开地狱最深处的罪恶。
突然，他喃喃开了口，像是在默背一段话：
“一切罪恶并不因为年龄，性别，性格等等而有所不同，当没有任何人看见的时候，一个人就不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