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清城
尤清从梦魇中猛然坠出，心跳剧烈，犹如困兽，瞪大着猩红的铜铃眼，在碗口粗的钢铁笼子里头横冲直撞。
心房中像是遭了劫匪，精致又娇弱的身体枢纽就报了废。
尤清只觉得口齿间干燥不适，焦灼地如同火炭上的焦木，随着“劈里啪啦”的炭火爆裂声一点一点地往下掉黝黑的渣子。
整个口腔粘膜都黏在了一处，无端地惹人想起过年时候家里人调好的一大碗糨糊。
尤清静静地靠在床背上，右腿腿蜷曲着，左腿伸直，脚踝关节处的筋脉分明，修长笔直，却是纤瘦得很。
身上的黑色毛衣黏糊糊地附着在背上，很不舒服，他却连眉都不皱一下，整个人犹如一座旧石像。
石匠经验丰富，技艺精湛，将一块儿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出了流畅的线条，着重点出了一双黑夜般的眸子，又点出了两道浓眉。
有如点漆。
原石所制的砚台上倒上水，质地细腻的墨条打着圈儿推开，便一丝一丝溢出来厚重粘腻的松木味儿。
他丝毫没有去管光洁额头上的汗珠，罔顾后背的燥热。
半张侧脸映在橙黄色的昏暗灯光下，一条明暗交接的线条滑过鼻梁，将他的一只深凹的眼眶湮没在浓重安静的黑暗中。
另一只眼睛半垂着，睫毛一动不动，遮去了神色。
世间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之事，如若有这样的倾城色作陪，大抵死于当下，也是甘愿的。
半响，小小的房间里安静地如同数尺底下的黑棺木中，长眠的人化为枯骨，不吃不喝不呼吸。
他沉默地看着床对面的自己的黑色影子。
微微起身，俯下腰，捡起了方才被扔到地上的白色抱枕，抖落了抖落几不可察的尘土，犹豫了一瞬，又将它放回了自己的怀里，松松垮垮地揽着。
好半天，他才缓缓掀开了厚重的被子，随便圾着双旧旧的帆布鞋，后脚跟儿的布被踩到脚底，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房门口，打开了上了锁了卧室门，站定在原地，目无焦点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
客厅的电视还亮着惨白的光，荧光撒在茶几的布上。
他拖着鞋，有些恍惚地蹭过去，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坐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目视着前方，似乎在很专注地看电视。
只见电视上一只雪白雪白毛茸茸的北极狐立着耳朵，趴在自家窝门口，黑眼珠亮晶晶地转，咕噜咕噜。
白色的皮毛同纷飞大雪融为一体。
茶几上的手机开始震动，“嗡嗡嗡——”，尤清却恍若未闻，沉默又疯狂地把茶几上的杂物全都一把扫了下去。
手机的震动没停，如同勾魂夺魄的厉鬼。
须臾后，他一言不发地弯下腰，黑色的毛衣随着动作被向上拽了拽，露出一小截侧腰，最上方一段泛白的疤痕还在向上延展。
像是绵延到天际的雪山顶峰，用一条细细的白线将天空与陆地分隔开。
就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捡起地上的手机时，几乎就在触碰的同一时间，手机与休无止的震动，停了。
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尤清却像是毫无反应，垂着眸子按亮了屏幕。
重新拨出了电话。
“嗡嗡嗡……”
一同发出的声音，不仅来自尤清附在耳侧的手机——
还来自这个房子的另一个地方。
尤清的手指猛地蜷曲，攥紧了手机，力道大到骨节都发了白，像是要生生将手机捏碎。
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厨房方向。
整个房子里都回荡着两处手机发出的声音。
尤清的一双眸子里结满了冰霜，抬手狠狠地将手机就要掼出去——
却硬生生忍住了。
恨极了一样，似乎下一秒就要生啖其肉——
“滚出来！！！”
两个人谁也没有挂掉电话，任由咫尺之间的两个人用一条线连接起来，嗡嗡的声响环绕在这个暗潮涌动的黑夜。
隐隐传来那人低低的笑意，随即便是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若不是现下的剑拔弩张之意，旁人怕是还会以为，这人在气定神闲地散步。
“别着急啊……小青？”
那人慢慢推开了厨房的磨砂推拉门，眼睛里都闪烁着笑，似乎很期待地朝尤清走过去。
并且很满意地看到“小青”二字一出，尤清眼中愤恨更甚。
那人径直走到尤清身侧，二人眼神交汇处如有实质，眼神如刀剑，伤人于无痕。
那人轻轻笑着，甚至有意无意地擦过了尤清侧肩，又含笑看着尤清避之如蛇蝎，好像在用一根棒棒糖嘲弄一个小孩儿。
他放松地在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如塔状，轻轻巧巧地翘起了腿，玩味地看着纪录片里的北极狐。
“挺有……”他好像在认真思索应该用个什么样的形容词，“童心童趣？”
他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尤清的反应，又一面尾音上挑道：“思乡心切？”
尤清此时已经恢复如常，一张脸无波无澜，沉默地走到厨房，先是拉开了冰箱，看了看，什么都没动，又合上了门。
他已经渴地不行了，看着冰箱里的矿泉水几乎都要忍不住，但却心知，他赌不起。
“你究竟要如何。”
那人笑笑——他似乎总在笑——
“我究竟要如何？”
那人的语气中都透着怜悯：“不如问问你自己啊小青……”
“你茫然无措地像个孩子，动辄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徒有满腔的悲凉愤懑却依旧无药可医，你究竟要干什么呢？”
他虚空点了点顾自放映的纪录片，那只北极狐正在悄悄跟踪在北极熊后面，企图捡食点儿残渣填肚子。
“你跟这东西一模一样，分明都活不下去啦……”
他语气越来越松快：“就这个小破房子，我什么时候想拿回去都可以啊……”
说着话，他已经慢慢走到了尤清跟前儿，死死盯着他半垂下的眸子：“到时候你怎么办啊……”
他猛地揪住尤清的领子，凑近了他，音色变得嘶哑可怖，唇齿间如同磨着骨头，要将每一寸残渣都嚼碎：
“灰溜溜地滚出去，在这多么繁华的街头晃荡上几日，再被谁捡走？”
他又阴恻恻地笑了：
“啊我都忘了……你不用……你只需要把自己脱干净，洗的香喷喷的，走到你那‘好同学’的床上，不就行啦……”
闻声，尤清一动不动。
半响，伴着那人肆意的笑声，他慢慢往后退，最终停在了洗手台旁边。
那人看了他这一系列动作，更加乐不可支：“哟……小朋友被我刺激到啦？这就要迫不及待地证明一下自己的勇气，要见点儿血来证明一下自己可笑可悲的青春期，就要到——”
尤清一言不发，一把拿起旁边细长条的菜刀。
那人不动，笑意盈盈，背手而立。
拼不过的。
不可能的。
打架拼命的事儿，很多时候讲求的不仅仅是体格的强壮，身手的矫健。还有一部分不可或缺。
就像不管食材有多么高端有多么稀缺，又或者有多么新鲜……没有经过正确的处理方式，依旧不过同菜场上的烂菜叶一样，是野狗抢食的东西。
需要的是疯狂和偏执。
疯子在玩命儿上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当一个人心存希冀，他对于“明天”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仍然抱有信心，还无比地渴求着明天的太阳和雨水……
他如果还想要活下去。
尤清太清楚了，对上这个人，他不可能有胜算。
“其实他说的对，我本质上就像一个讨不到糖吃就大哭大闹，鼻涕横流的小孩子，除了苦恼之外，什么办法也没有。”
尤清拿着这把每天都会磨一磨的尖刀冲过去的时候，异常冷静，像是沐浴在冷冽的秋日冷风中。
他很认真地想：“那也没有办法，我还是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第一道刺入的太过顺利了。
“皮肤原来这么薄，身体的肉原来这么柔软……”
尤清看着刺进去又□□的第一刀，刀尖正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很顺利地将第二道刺进了他的脖子里——从前面进去，刀尖从后面探出来。
“原来人的脖子这么薄啊……”
太冷静了，他冷静地捉着刀柄，手甚至都没有颤抖，一切发生地这样顺其自然，就像……就像他已经解决了一切麻烦，马上，很快很快……
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便又是全新的一天。
“哐哐哐……哐哐哐……”
像是有人在敲门，声音像是正在慌乱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
“尤清！！！”
“你在吗？？？！！！开门！！！”
他提着刀，本能地就要遵从门外那人的指令。
漠然地看了一眼刀上和地上的血，一切就像是流动的河流，刚刚到了春天，一切都开始复苏，雪山的冰也化了，于是就在厨房的瓷砖上汇聚成了这样一摊子小小的湖泊。
他就站在这一方天地间，鼻端满是腥甜。
若是漫上浅浅笑意来，便勾去了旁人的魂。
他甚至都忘记了把刀放下，就这样跨过地上的红色湖泊去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