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新生
1
这几日,督促大多数吸血鬼入眠的丝丝晨曦中,黛西都会顶替女仆的工作,一言不发地去给理查德送血。在那几乎刚踏进去就得端着摆盘出来的极短暂的时间段,她每次都会在理查德的寝殿里看见那个起初极受宠、但身上的伤痕愈发骇心动目、脸色愈发惨白的美丽少女。
可不管是或红或紫的醒目伤痕,还是煞白如纸的脸色,都改变不了她的神态、她的举止给她带来的摄人心魄的美。她或是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娇媚侧躺在床内,或是懒懒地坐在魔镜前梳着自己长及后腰的头发,眉目间尽是高傲和冷漠,仿佛不将除理查德以外的任何生灵放在眼里。
虽然只是屡次装作不经意地一瞥,但黛西不管怎么看都感觉少女越来越像自己。出乎意料的是,理查德对少女的态度竟然越来越冷淡,反而重新把目光放在了黛西身上。
当黛西再一次将纯金高脚杯递给他时,还拥着怀中少女的理查德突然一把抓住了黛西的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她的腕骨,黛西惊得浑身颤了颤。
理查德的脸色分辨不出阴晴:“宝贝,我让你喝的鲜血,你真的每次都喝下去了,没有吐出来吗?”
黛西内心惊惧。他给她的血里蕴含的魔法药水能够使她快速长大,且神智完全被他操控,可她根本没有发生什么肉眼可见的改变。她知道他一定会在短期内起疑心,并且此时已经起疑了。
黛西担心他知道了她每天偷偷把药水吐掉的事情,并且马上就要因此惩罚她。但嗅到他的满身酒气,她安慰自己说,他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这样冲她发酒疯的。
那个少女的唇瓣柔柔贴在理查德耳畔,娇声劝说他不要生气,但理查德完全置之不理,只固执地盯着黛西。黛西用没有被死死抓住的那只手够到理查德给她准备的血,像往常一样当着他的面全部喝下去。她说:“我真的每次都喝下去了,没有吐,父王。”
理查德依然用那样幽暗的眼神盯着她,好像要将她拖入他眼中被永夜盘踞的无边炼狱。在黛西越来越惊恐的目光中,他终于缓缓松开了她举着纯金高脚杯的那只手。
黛西鼓起勇气将高脚杯送到他唇边,说:“父王,我已经喝了您给的血,到了您该喝血的时候了。”
理查德没有抗拒她喂他喝血,这杯血喝完以后,依偎在他怀里的少女又将酒杯递上来喂他喝酒,他将要在酒气的氤氲下神志不清地睡去,像往常一样在峡谷断崖似的失意和空落中睡去,忽然察觉到一道亮如深夜磷火的视线森冷地凝聚在他身上。
黛西用前所未有的冰寒目光居高临下地谛视着他,语调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冷酷。她说:“我曾以为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从来没有哪一位父亲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女儿。”
“直到姑姑告诉我真相。你该死,理查德。”
清晰地听到这个女孩说了什么,理查德本就在谷底漫无目的游荡已久的心脏忽然间痛得彻底。
九年前,她如世界上最纯洁无瑕的天使般降临在他身旁,从此在他的心底最深处深根固柢,使他逐渐拨开心房的血肉看见了由她种植的永世不可拔除的名为爱的树根,却也使他永世坠入了罪恶与伤痛的九层地狱。
此刻他的目光甚至已经涣散得无法聚焦,但他仍伸出手想要奋力抓住她。他的声音带着穿透了整整九年光阴、九年死命隐忍的执着:“你永远摆脱不了我的,宝贝。”
永远,你都摆脱不了我。
黛西心底渐渐恐慌起来,在少女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中,她一把将她丢远,掏出理查德随身佩戴的匕首,往他的脖子割了一刀,又刺向他的心脏,全然不顾她骤然汹涌而上的心痛:“你该死……”
她小心地让自己身上没有沾染他的鲜血,颤抖的手指缓缓松开插在他胸口的匕首,她突然间泪如泉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亲自对理查德动手会让她这样悲痛得快要窒息。
她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她知道,这样的伤害是无法让他死亡的,但刚刚那杯血里含有浓度极高的病毒,不出意外,会让他永远醒不过来。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就像是魔鬼的诅咒一般在她耳边三回九转,令她的恐慌越来越严重。
她真的永远都摆脱不了他吗?
由于受到巨大惊吓而跌坐在地的少女逐渐冷静下来,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黛西的后背,安慰她说:“没事了,公主,一切都没事了。”
再然后,她说的是:“擦干眼泪吧,您该走了。”
黛西也清醒了过来,用手帕擦干净泪痕,看着少女,说:“现在更多吸血鬼会相信理查德是你害的,因为你是拜尔特派来的,扳倒拜尔特能使他们获得的利益,远远超过扳倒一个没有实权与头脑的傀儡公主能带来的好处。”
少女听到这段话时,居然没有流露出多么惊恐与不可置信的情绪,想必她也猜到了这一层。而黛西接着说:“因此,你必须得在吸血鬼们发现理查德出事以前,尽快逃跑。我待会儿离开后不久,你就从窗子跳下去,我会在下面接住你,并护送你安全离开这里。”
黛西突然紧握住少女的手腕,神情极其认真地对她说:“我们不会让其他吸血鬼发现,你也不会死,明白吗?”
少女神色僵硬了一瞬,随即冲黛西微笑起来,说:“我明白的,您放心吧,公主。”她的眼睛亮得那样惊人,此时终于像极了她的姐姐——地牢里那个温柔又坚韧的少女。黛西确定这就是真正的她,再也不是她模仿谁的样子了。
她暗自发誓,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这样美丽的眼睛多出绝望的灰败色彩,不会再让这样纯洁的光芒猝然熄灭。
2
刚走出寝殿时,黛西迎面碰上安德鲁向寝殿门口走来。安德鲁是理查德一千多年来最忠实的管家,因此黛西心中十分紧张,一旦他走进寝殿,嗅到里面流淌成溪的鲜血发出的腥臊味,她所做的一切很可能就功亏一篑了。
她端着摆放纯金高脚杯的方盘,强装镇定地命令女仆把门关好。安德鲁也瞧见她从寝殿里走出来,向她行礼后,黛西正要说话,安德鲁却先一步开口了:“亲爱的小公主,王没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什么异常?他发现什么了?
黛西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沉着,回答他:“父王只是心情不好,正在和拜尔特亲王前几日送来的那个血仆喝酒,马上就要睡觉了,你最好不要进去打扰父王。”
闻言,安德鲁稍稍松了一口气,便优雅地朝她微笑起来:“遵命,亲爱的小公主。”
幸亏他只是目睹了理查德因为战况改变的事情,罕见地在大厅内大发脾气,才在打听完消息以后,准备过来看看理查德。
见此,安德鲁也不打算进去了,想着等黄昏时理查德醒来以后,他再来找他谈论也不迟,便先行离开了。
见他似乎还没有怀疑什么,所有吸血鬼也都还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黛西如同往常一样,找了个角落把不久前喝进去的含有药水的血吐了出来,就匆匆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后,她背靠着石门跌坐在地板上,像是彻底虚脱了。她的眼神放空,眼里飘荡着依稀可见的沉痛。成长总是与经历有关的,刚过去的九年间,她在其他生灵也许一辈子都无法了解的权势与手段中耳熏目染,在或高尚或残酷的情感与信念中头破血淋,她亲手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要亲手使自己强大到足以独自用肩膀扛起一切。
没有缓多久,她迅速化成小蝙蝠自窗户钻了出去。理查德的寝殿在三楼,她找准寝殿窗户的位置,在一楼等待那个少女跳下来,她才好接住她。
她原本为了找一个替死鬼,打算牺牲理查德近来最宠爱的血仆少女,但她在除掉理查德的最后一刻,改变了自己的决定。她觉得救下少女才是正确的选择,尽管这个选择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因为一旦被某只吸血鬼看到她带着那个少女逃命,她就死定了。
她想的是,她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拯救无辜生灵而得到王座,而不是为了得到王座而伤害无辜生灵。因此,她才潜伏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少女从窗户探出头来。
可……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却迟迟没有等到少女打开窗户。
她的心情逐渐由冷静变得焦躁,猜到了某种可能,她再也等不下去,直接以小蝙蝠的形态,贴上了理查德寝殿窗户的浅金色玻璃,看到的果然是那一幕——
3
这个少女名叫曦妮,她的姐姐名叫曦微。母亲之所以给她们取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她们都是在熹微的晨曦中出生的。
从小,母亲就会慈爱地将她们拥入怀中,讲这样的故事哄她们入睡:“我听见曦微呱呱坠地的哭声时,正巧看见窗外金色的晨曦笼罩着我们的屋子,那真是我见过最美的晨曦了!我们像是住进了一枚漂亮的琥珀里,我喜悦得哭了起来。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如此美丽的晨曦了,直到后来曦妮出生,我再次在朦胧的泪光中,看到了那美得令我震撼的晨曦,它透过窗子漫溢进来,我们一家都像是在幸福迷漫的金色雾海里飞翔。”
曦微和曦妮当时都不明白母亲在讲这个故事时,眼睛为何会发出那样绚烂如虹的光芒,也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母亲记忆里这样美得感人肺腑的晨曦。直到母亲在饥寒交迫中凄楚死去以后,直到她们姐妹俩被吸血鬼用麻袋套走、关进暗无天日、再看不到自由的地牢以后,直到黛西像是从天堂降落至凡间的天使、背叛血族放走地牢里的所有人类以后,中午火炬般的烈日下,她们却仿佛看见了母亲口中那样美得惊心动魄的晨曦,寓意着在尘世获得新生的晨曦。
她们很快就被抓了回去,但她们已经见过了世上最美的晨曦,已经见过了为了让她们获得自由、为了让世界迎来和平而被伤得支离破碎的天使。
曦微和曦妮在这一场逃命中失散,但她们都告诉自己,对方一定已经逃了出去。后来曦妮在牢房里听到姐姐那样令人肝肠寸断的惨叫声,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做着姐姐已经重获自由的梦了,血族就是一个泯灭人性的九重地狱,她在地狱里赧颜苟活,还不如清清白白地一死了之。
可当她就快要死去的时候,拜尔特救活了她,他不怀好意地将理查德对黛西的心思告诉了她,并问她是否愿意牺牲自己的清白拯救黛西。
她愿意,尽管她把清白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但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比清白重要,她真的愿意。
她天真地以为依靠她高超的模仿技巧,她就能够解救黛西。只要能拯救这位曾经救过她的小天使,就算让她出卖身体、赧颜苟活,她也愿意。
她隐忍着每个白天被糟蹋和凌虐的痛,使尽浑身解数讨好理查德,但她很快发现理查德根本不可能喜欢一个玩具、一个替身,她顶多再活半个月,就会在黛西的亲眼目睹下被理查德凌虐至死——这才是拜尔特的真实目的。
她真的好感动,黛西在对理查德下手以后,不但没有顺势让她顶罪,还想冒着生命危险带她逃离血族。可她怎么能让她的天使冒着这样巨大的风险带她离开呢?
只差最后一步……就能成功嫁祸给拜尔特,她就能获得最圆满的结局了。
她拔出深深刺进理查德心脏的匕首,使他的右手握紧刀柄,而后——将刀刃深深刺进了她自己的心脏。
倒入血泊中时,她竭力望向窗户的方向,忽而泪眼朦胧地笑了。窗子外,世上最明媚的晨曦正在淡金色光辉中盛放,在晨曦中诞生的少女终于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