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苦难
那个男人带给了曲萤不过四年的甜蜜，却给她的余生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衿少爷离开的第一年还好，生活可以维持，第二年开始，曲萤母子俩的日子就越过越苦。
周围人都知道她被甩了，邻居知道她以前的营生，对她冷嘲热讽，避她如蛇蝎。
男人觊觎她的美貌，明面上到访她家关怀，暗地里揩她的油，对她动手动脚，企图占她的便宜。
她以前的恩客有的嫌弃她被人玩坏甩了，有的说馋她的身子，让她当小妾。
这些人不断地都找上门，都被曲萤严辞拒绝，挡了下来，甚至避之不及。
她觉得自己既然成了亲，便不能做出对不起子衿的事情。
她不惹事，可有人欺负她无依，事儿偏偏来找她！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有些男人的夫人却找上门来。
联起手来恶意编排她，给她泼脏水，污蔑她狐媚惑人。
而那口口声声说让她做侍妾就护她安稳的男人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一句话也不曾为她辩解。
甚至在自己的夫人质问是不是曲萤勾引他们的时候，默契地回答：“是。”
他们孬种地将自己的荒唐推到曲萤身上，毫无担当。谁让她以前是个妓女呢，妓女本来就会使手段，他们就是被曲萤的狐媚手段迷住！这些年才会对她念念不忘！
对！都是她的错！是她勾引了他们！
曲萤冷眼看着虚伪的他们，嘲笑他们的懦弱。
他们说她脏，可衿少爷说过她比很多人都要好，脏的不是她。
那些人提着菜篮子给曲萤扔烂菜叶子和臭鸡蛋，骂她是狐媚子勾引自己的丈夫，荒唐地对她进行审判，给她宣判那莫须有的罪名。
挑事者不遗余力泼洒脏水，污人清白，围观者事不关己，落井下石。
而受害者百口莫辩。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娘！我娘什么也没做！”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里钻出来，大声道。
那是不到四岁的曲晗。
因为衿少爷说弃了自己的姓，小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姓氏，曲萤不得已只能让她暂时跟自己姓，想着等他父亲回来以后，再改过来。
曲萤看到他跑出来的那一刻，心脏为之一颤，严厉的声音带了惊恐：“晗儿，回去！”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她要护不住了。
有妇人言辞凿凿：“什么也没做？她以前是个是妓女啊，天生就是勾引人，破坏别人家庭的狐媚子！”
这些女人不敢责怪自己的丈夫管不住腿，便将所有的错都推在曲萤身上，仿佛都是因为她这样的人，他们才会过得不幸福。
所有的错都推到青楼妓女身上，她们的丈夫便可以摘干净，她们便能心安。
小曲晗不服气：“可我娘早就不是妓女了！”他比其他的孩子要聪明早慧，又得曲萤悉心教导，心里有了一些模糊的观念。
那些人满脸不屑。
“哼！狗改不了吃屎，妓女改不了淫乱的本性！”
曲萤冲过去冷着一张脸将小小的孩子拥入怀中，脸朝着自己这一边，捂住他的耳朵，尽其所能护着他，不让他去听这些污言，不让他这么早接触这世间的恶意。
就算被那些人戳着脊梁骨谩骂，身上被弄的臭烘烘的，被围观的人指指点点，她依旧挺直了腰背，让自己抬头挺胸。
她反复提醒自己：脏的是人心，不是她。
可有人并不放过她们母子。在看到小男孩后，又嘲讽道：“有其母必有其子，你娘不是什么好货色，你这个小杂种又能好到哪里去！”
“啪”地一声，是清脆的巴掌声。
那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打她巴掌的曲萤：“你敢打我？”
曲萤被被扔东西砸得头破血流时没哭，被拉扯头发谩骂时没哭，可这人说她的孩子，她忍不住了。
眼眶通红地瞪着那妇人，目眦欲裂：“你说我可以！我让你说！可你不能说我的孩子！他还小！他什么也没做！”
“呵！我就说，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娼妓之子能好到哪里去！”
曲萤又抬起手去打那个妇人，那妇人这次却早有准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指着自己的脸上的巴掌印对着围观的人嚷嚷道：“看！这狐媚子不止勾引我夫君，还打人！那就别怪我还手了！”
说完，她对早就安排好的下人使了使眼色，那些人直接过去按住曲萤，直接扯着她头发，拖到一边，哐哐扇她的巴掌。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曲萤被打的满嘴血，跌倒在地，却断断续续道：“你们……不去指责自己的……丈夫……反过来找我……麻烦，你们以为……打了我！你们的……丈夫就能安分守己了？”
“你们的枕边人……是什么……德行！你们不清楚？！”她的声音几乎泣血。
那些妇人却装作听不见。对着下人说：“给我狠狠教训她！”
当那些人觉得你错的时候，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看着小孩措手不及，先是呆愣，随即立马迈着小短腿朝着她奔来。
“晗儿！别过来！”曲萤声泪俱下，呵斥道。
小男孩哪里肯听，哭着去护自己的母亲，小小的身子被那些人一脚踢倒在地。
曲萤呼吸一窒，不由得悲从中来。她的孩子才不到四岁！那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她是多么努力不让他的童年带来创伤啊。这些人却生生毁了她的期盼！
小孩的内心很纯真，只想着要护住自己的娘亲，于是又跌跌撞撞爬起来奔向曲萤，一次又一次被推倒，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曲萤只得把他护在身下，让所有的拳打脚踢都落在自己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公然欺负孤儿寡母！还有没有王法！”是春湘赶过来，制止了那群人。
那时候的春湘正值妙龄，恰好认识南城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将曲萤保了下来。
万幸，曲萤将曲晗护地很紧，小孩没受太大的伤，但曲萤伤势便有些重了。
春湘给曲萤找了大夫，这才保住了曲萤的命，但到底是伤了筋骨，落下了病根。
春湘红着眼，心疼道：“何必呢？姐姐，这都一年了！你的衿少爷要回来早回来了！接受现实吧，他抛弃你了！他不值得！”
曲萤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闭着眼，仍然固执道：“春湘，他说过会来接我和晗儿的，我相信他。”
春湘不知道这个男人除了长得好看，有什么好，让曲萤陷地这么深。
伤养得差不多后，曲萤心中坚定起来，她从来就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想做什么便要做什么。她要带晗儿去长安找子衿，就算是死，也要死的明明白白，而不是在这里苦守着。
春湘听到只觉曲萤疯了，她们一个弱女子，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路途这么远，怎么吃得消？更何况还有可能遇到未知的危险。
可曲萤是个执拗的人，她决定的事没人拦得了。
曲萤变卖了宅子。那年衿少爷给曲萤赎身，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钱财。那是她自己在南馆儿的积蓄买的。
在一起的那几年，衿少爷找了一个私塾，做着教书先生，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也满足。
衿少爷可能是跟家里联系上了，走的时候，专门留了一些钱财供母子俩生活几年。
可能是运气实在不好，天不遂人愿，总爱磋磨苦命人。
曲萤没想到，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
在她刻意伪装后，带着曲晗刚走出城门没多久，身上的钱财便被专门等候在那里的贼人洗劫一空。
那几个人蒙着面，她连是谁抢劫的都不知道，曲萤只得带着孩子灰溜溜回到南城。
好在她还留了一手，虽然变卖了自己的宅子，却又置办了一个小屋。虽然不大，却能让她们有落脚的地方。
曲萤没有为此气馁，为了母子的生活，她决定给人打工干粗使杂活。
起初，别人嫌弃她的出身，没人要她，在她的苦苦哀求下，才有人愿意接受她。
曲萤以前一直生活在南馆儿，学的都是才艺和讨好男人的手段，后又被衿少爷宠着，没干过什么重活。
从那一刻起，她逼自己接受这样的生活。手上的伤长年累月就没停过，直到变得粗糙，再也没有曾经的细腻嫩白。
春湘看得心疼，劝她趁着年轻再找个老实人嫁了，也好有人遮风挡雨，不再这么凄苦。
她才过二十，长得又貌美，不求富贵，总有人会要她的。
曲萤却不愿意，生生为那人守着贞洁。
春湘恨铁不成钢，气的挖苦她：“要不要给你颁一个贞洁牌坊？”
曲萤只是笑笑，不说话。
春湘发现接二连三的挫折没有消磨她的斗志，反而让她越发平和。
这个女人有着超乎其他人的坚韧和毅力。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曲萤吃了很多苦，省吃俭用攒下了一些钱。
这时候曲晗已经六岁了。
曲萤打点行李，准备带着他再次去长安。
可上天又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晚上在她熟睡后，屋里遭了小偷，她的所有钱财都被洗劫一空！
这让她们本就不宽裕的生活雪上加霜。直接成了压垮一个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曲萤早在被殴打的时候留下了病根，这两年又是日夜操劳，勉强凭着一口气支撑着自己，身体早已亏空，积劳成疾。
她感觉无助又茫然，却努力平复自己，不在孩子面前露出端倪。
奈何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干活，没多久便倒下了，这一倒就再也好不了了。
心有余而力不足。
曲萤从不自怨自艾，伤春悲秋，这些年，一直以坦然之心接受，积极生活，努力把母子俩的日子过好。
然而，苦难不能压垮她的脊梁，磨灭她的灵魂，却压垮了她的肉体。
曲萤忧思成疾，缠绵病榻，鲜少能干什么活。家里一下子没了什么收入，过得苦不堪言。
这就苦了曲晗那半大的孩子，没享过什么福，苦倒是吃了个彻底。
春湘经常帮助曲萤，可也只是杯水车薪。
曲萤拖着病体，挣不到什么钱，却得看病吃药，她不打算吃药。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孩子年纪小，却也是个固执的性子，忍着饥饿，省下吃的钱，也要给曲萤买药喝。
曲萤得知后生气地斥责他，那孩子却执拗道：“娘亲，我不想你死，我们说过，要一起等爹爹。”
曲萤的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将瘦弱的孩子抱进怀里。
曲晗长期吃不饱，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瘦弱，抱在怀里小小的。
他是那么懂事。
曲晗问：“娘亲，爹爹会回来吗？”
曲萤泪水糊了满脸，仍然坚定道：“会的。”君子重诺，那人说过会回来，定然不会食言。
她始终忘不了当年那少年披荆斩棘来到她身边，惊艳了她的时光。
那样的人怎会做出背信弃义，抛妻弃子的事情。
她不能妥协，她若妥协，那边是承认了。
曲萤依然相信他。
“值得吗？”春湘问，心中复杂万千。
曲萤淡淡笑道：“我觉得值，那便值得。”
身处陋室，风雨飘摇，伶仃孤苦，仍坚守初衷，矢志不渝。
她的信仰是什么？是不愿相信自己认错了人吗？
春湘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她看来，曲萤固执又愚蠢。
这么多年过去，那人要回来早回来了。
眼下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衿少爷抛弃她了，这人却麻痹自己，不愿明白。
当年曲萤就是不被衿少爷家里接受，衿少爷和家里人反抗，才和她一起留在了江南。
现在说不定人家早已向家里妥协，妻妾成群，只有曲萤这个傻子还傻傻地守在这里。
相信那莫须有的誓言。怎么不去挖野菜？
后来曲萤真的去挖野菜果腹，直到再也爬不起床。
小曲晗看着缠绵病榻面色灰败的母亲，没忍住去偷了几个包子，生平第一次偷窃，不是为了自己，只为让自己母亲吃上热乎乎的肉包子。
回到家后，曲萤却痛心疾首，第一次打了曲晗，更多的是自责自己身体不争气，拖累了他。
也怪自己不是个好母亲，这段时间大病一场，疏于教导，才让他行偷盗之事。
曲萤逼着小曲晗立誓，以后再不可行偷窃之事。
小曲晗很茫然，他想要让自己的母亲过得好一些，有错吗？
曲萤是个狠人，生生逼着自己的孩子哭着认了错，才颤抖又心疼地地将人拥进怀里。
小曲晗开始记事以后，就很少哭过，这次被母亲责罚，哭的很伤心。
曲萤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人穷志不穷，就算身处逆境，也要有自己的风骨啊。”
“倘若我这次姑息了你，你定然还会这样做，那便真正教坏了你，我有何颜面再去面对你爹爹？”
她精通诗书六艺，这些年亲自教导曲晗，从懈怠对他的培养。
后来，曲萤再也撑坐不起来，小曲晗成了小乞丐，受尽人的脸色，小小年纪体验了所有险恶，尝遍人世冷暖，那是一段非人的生活，灰暗地不愿提及的经历。
可他就算再饿，就算被人欺辱，打的头破血流，也再未行过偷窃之事。
……
叫春湘的妇人想着苦命的姐姐，眼底隐现泪光，也不知道是在叹曲萤还是叹自己：“那时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更何况还是个青楼出身的妓女。落井下石的多，雪中送炭地少。”
“我后来过得也不顺意，只能给她们提供一些微弱的帮助。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很惨。那么小的孩子，落魄到和乞丐抢食，甚至跟恶狗抢食，被人打的遍体鳞伤，也不吭一声，像极了曲萤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