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夜九
“林队不必紧张。”
正当林笙桐浑身戒备着想要怎么逃出去的时候,对面人慢悠悠地将手中折叠好的书信缓缓在她的面前放下来。
“不随便窥觑别人的隐私,这一点医德,都是医生必备的。”骆禹深道,“很抱歉,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但我想你也不需要我的回应。”
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林笙桐心底里卸下了防备,她将桌面上的情书重新收了回来,“多谢。”
“不必谢我。”骆禹深摇了摇头,“目前你已经开朗了许多,积极向上固然是好的,但有一点。”
骆禹深顿了顿,从白大褂里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有时候痛苦憋着对自己并无好处。以后这里”男人指了指胸脯的心脏处,“不舒服了来找我。我随时欢迎。”
女孩带着名片离开,骆禹深看着被合上的病房门,蹙了蹙眉,摸了摸口袋想抽烟,一摸空空如也的口袋,他这才想起,医院不让抽烟,每次下车之前,他都会自觉把烟盒搁在驾驶室的位置。
没了烟,骆禹深索性从桌面的小盒子里抽了一颗糖塞进嘴里,眯着眼看着小玻璃窗那里已经瞧不见的人影,叹了一声:“ptsd么?”
除了纪清淮之外,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能将ptsd(应激性心理障碍)抑制得这么好的人。
之前的林笙桐过来他这边讨教问题的时候,他还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姑娘心思昭然若揭,除了内向些,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心理不舒服的状态。
现在
骆禹深咬碎了嘴里的糖。
他可以断定的是,这姑娘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边厢,林笙桐将名片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经过方才的对峙,手心冒出了细密的一层薄汗。
林笙桐从来没有想过,重生之后的自己会被一个心理医生窥破心境,犹如被人撕破层层伪装的外皮,暴露在阳光下的那样难受。
好在这种感觉仅仅是维持了一瞬,好在她遇到的是骆禹深。
她无意识地走着,停在了楼道尽头处的垃圾桶前,从口袋里摸出名片,抬手,顿了顿,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罢了。
如果她真的有撑不住的那天,这张东西或许能救她的命。
收好名片,她调转步伐的方向朝着电梯走去,电梯间在走廊尽头的往前一点。
她在电梯门口站定,按下了下去的电梯,耐心等了没一会儿,电梯门缓缓打开。
这上来的电梯乌泱泱都是人,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和一些像是病患家属从电梯里头走出来,林笙桐下意识地往一边避让。
忽而——
一大堆人从她的面前走过,她倏然僵住。
这些人里有一股气息
林笙桐竭力抑制自己,才不至于瘫软跪地。
太熟悉了像淬着毒的蛇信子一圈又一圈地缠上她的细胞,揪出名为恐惧的情绪,记忆的血色画面弥漫。
林笙桐艰难地抬眼,视野里似乎也弥漫了一层血雾,大热的天,她却打着冷颤,眸光盯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离开的人群,那里除了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还有不知名的陌生面孔。
那个人在这里,就在她的面前。
她想让自己冷静,抑制住那些翻涌而出的战栗,走出去,将他揪出来。
可她脚底下像是生了根,动都未动分毫,冷汗从她的皮肤细胞钻出来,眼前的血雾更重,邪恶的声音萦绕,重物撞击,刀刃划开血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来,多吃点。”
不。
“你看,多么完美的‘艺术品’。”
不。
画面片段在她的面前如幻灯片一样帧帧播放,她想闭上眼,可发现怎么都闭不上,想捂住耳朵,可依旧还有声音,她缩着身子,缓缓地往下蹲。
哆嗦着安慰自己,“没事的,躲起来躲”
“林队?”
有人攥住了她的胳膊,阻住她往下蹲的势头,手臂上的落实感,将她从那一片血雾中拽出。
她眨了眨眼,眼前已经恢复一片清明,刚才乌泱泱的人群也不知去向。走廊里各自忙碌的人,阳光从裸露的栏杆洒进来,平静又美好。
“林队?”
耳边的声音又响了一遍,熟悉而简单的询问。
她又眨了眨眼,才将自己眼角沁出的泪逼了回去,刚想转头,就听到另外一道声音,“小姑娘,你没事吧?”
这是她父亲!
她蓦然睁大眼,倏然转身。
老人家的鬓发白了大半,脸上爬满了皱纹,不再像五年前那样精神健烁,双眼略微浑浊,看着精神头还是好的,可人还是憔悴了不少。
她是单亲家庭,虽然生在经济条件很不错的家庭,母亲在她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父亲从小当爹又当娘,将她和她的兄长带大。她小的时候又皮又叛逆,不服管教,纵然如此,父亲还是疼爱她居多的。
纵使当初她执意要嫁给不爱她的男人,父亲劝说无果,还是任由她嫁了。
上辈子临死之前,除了后悔嫁给了纪清淮,最大的后悔就是没能听父亲的话,让他老人家顺心,没能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对待她的老父亲。她父亲严苛,对属下俱是疾言厉色,就是对兄长的要求都很严格。
唯独对她,说话都软了一半。
她从来都不以为意。
她想过重生会重逢,又或许不重逢,但她只要在背后看着他就好。关注他吃好,喝好,睡好,健康就好。
而未等她去见他,他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满心无措,又心怀愧疚,却再也不能相认。
连说一句“对不起,她错了”都不能。
“小姑娘,你要不要去看一下医生?”
又一句话唤回了林笙桐的思绪,此时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张脸是多么可怖,脸色惨白,细密的冷汗堆在额头,一双墨瞳装满了几乎要溢出的纷杂名为悲伤的情绪,堆在一张脸上既矛盾却又诡异地和谐。
她死死地遏制住自己,将自己涣散的精神绷紧,才能不叫出在嘴巴里流转的那个亲密称呼。“不不用了。”
“面皮苍白,冷汗交迭,二楼有急诊,心里咨询室在隔壁。”
男人的面色淡淡,一手搀扶着老人,另外一只手攥着病历单。父亲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问题。
原本离开了心里咨询室的纪清淮却和她的父亲就这么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令林笙桐心底里漾起了疑惑的同时也蹙了蹙眉头。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世他们不欢而散之后,她将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以短信告知他的位置了。
他没道理不离婚,他们的婚姻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束缚,就是不离婚,丧偶的名头挂着也不好听。
而且不管离不离,她的父亲跟他没什么关系才是。他现在这么照顾老人的姿态又是什么情况?
偶遇?还是不落人口舌,对前妻的父亲多尽孝
比起这些,她还想知道的是,她的父亲怎么了?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种种问题盘桓心头。
林笙桐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老人家,嘴里道谢,“谢谢纪法医好意,纪法医这是带家里的长辈看病吗?老先生身体不舒服?”
“人老了,身子骨总避免不了出些问题。不碍事”
林笙桐听得心里一揪,脱口而出,“怎么能不碍”话说到一半,迎着老人家疑惑的眼光,林笙桐硬生生调转话头,“怎么能不碍事呢,人老了就要多注意注意身体。”
她的脸上重新漾起笑意,“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哈哈说的是。”老人家爽朗笑了一声,看向纪清淮,“不介绍介绍?”
“同事,刑警队长,林笙桐。”说着他顿了顿,向林笙桐介绍,“这是我父亲,童先生。”
林笙桐紧跟顺着话匣子介绍自己,“您好,我叫林笙桐。”
“林同志,你好。”说完老人家看了她一眼,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句,“现在的女娃娃都厉害,保家卫国辛苦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眶有些发红。
怕是想起了她吧
原先好些的心情和想要套话的念头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谢谢。”
她没说几句,就选择落荒而逃。
“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一步。”
她重新按了电梯,好在他们两人还要去别的科室做检查,没有跟她一起进去。
电梯门关上,她终于抑制不住地蹲下了身子,靠在冰冷的电梯壁上,呜咽出声。
她所作所为从未愧对国家,却唯独辜负了他。
——
走到检查室门口,童父阻住纪清淮的步伐,“送到这里就够了,你忙就先去忙吧,没什么大事情,一点小问题,老李照顾我就好了。”
老李是童家的管家。
纪清淮抿唇,“我不忙,我就在这里等您检查出来。”
今日如果不是他来了医院复诊,也就不会知道老人家近来有些高血压,瞒着他过来做检查。
他唯一的母亲在妻子去世的第二年也撒手人寰,他曾怨老天爷不公,童家却不怨怼他,将他尽数接纳,如今,童家的人就是他的亲人。
老人叹息一声,不知想起什么,又道了一句,“五年了,如果你有心仪的姑娘”
纪清淮蹙眉,没让他说完,“我会永远是童家的女婿,童栖的丈夫。”
“”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
老人不再说什么,长叹一声走进了检查的科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