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努琼拔刀向

    “嗯……”努琼过来十年，始终不怎么爱说话。

    盐州城头，悠悠的羌管声响起，衣甲沾满尘土风霜的唐兵望着南面绵延的山岭，渴望看到自己家援军的旗帜。

    这时努琼忽然泪水就流出来。

    哥哥乌池很老成地对阿弟说，莫要害怕，使君说了，马上灵武城和庆州城都有天兵到这里来，那时蕃子就败了，我们就会得救，到时就能畅快地吃阿母做的汤饼了。

    在乌池的眼里，光亮随着盖板落下，越来越窄，最后只剩下一道缝隙，他瞪大了眼睛，拼命贴住缝隙，仅存的光亮映在他乌黑的瞳孔上：他多想再看阿父和阿母一眼啊！

    忽然震雷般的声响炸起。

    伍乌池点点头，搂住青盐的胳膊，将一个咚咚鼓塞到阿弟的手里，接着两个孩子下了台阶，很乖巧地蹲伏在黑暗里，四只明亮的眼睛望着阿父和阿母。

    五原的西门城墙下，伍攸亭长的屋舍内，亭长将两个孩子的衣衽给拉住，把地窖的盖板给揭开，然后举着烛火，照亮通往内里的数级台阶，“乌池，在这里照顾好阿弟，阿父和阿母登城助防去了。”

    次日上午，西蕃围城的战斗忽然沉寂下来，除去他们布置的梢砲时不时向城中扔来几颗石丸后，营地出奇的安静。

    伍亭长和努琼，今天再次登上西门城墙，为士兵们包扎伤口，提供药草，操劳得一刻不停。

    “努琼，十年了……你为什么会？”伍攸痛苦地喘息着，在濒死前询问着放声大哭的努琼。

    这时努琼望着对面远处颓圮的古长城处，马重英的大旗上的赤红色灯笼，和昨日、前日都有所不同：规律是每日都会少一个，而今只剩下一个了。

    努琼则在旁边，还没吃汤饼，正帮男人擦拭着衣衫上的血迹，低着头。

    “我当亭长也已过了十考（十年）啦，按常规流外官八考后就得升迁，或者入流，这次我也想过，要是使君真的给我面皮，抬举我入京师太医署，人总得往高处走，我就答应下来，带你和孩子到长安去，日子总比盐州要强。”

    伍亭长看着孩子，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

    “乖，别作声了。”伍亭长说着，就慢慢地将盖板给阖上。

    “使君已去了南门，都跟着我一道去。”

    “努琼，努琼……”伍亭长低下眼睛，看到自己的血顺着横刀不断往外流出来，接着望着朝夕相处十年的女人，脸上满是痛苦的困惑。

    盐州的乌池，盛产最好的青盐，可以直接当钱来使用。

    “蕃子飞砲打南门城堞啦！”

    十年前，西蕃的大军撤走时，盐州百姓在白池边的一棵树下发觉了她，当时她望着己方大军离去的方向，茫然无措，好心的人们还问她为什么会被丢下，她说她是个低贱的庸，本来就是随军来营地士兵们牧养牛马的，结果和狗、牛呆长了，就得了病——她营地所属的曹长害怕她的病会传染给整支队伍，就把她给扔下来。

    阿父的肩膀耸动着，贴在墙壁上，脸惨白得如纸般。

    青盐哭起来，问阿父说，这仗什么时候能结束？

    “努琼，我们得快些，南门那里战事太烈，好多人受伤。你先背着药囊去那里，我把西门城楼的钥匙交代给王虞侯，随即就来南门和你会合。唉，城中的医师太少，我不能不暂时扔下西门……”伍攸系好抹额，而后披上了赭色的衣袍，并从墙上取下铜质腰带系住，然后叹口气，抱着某种希冀的语气，“蕃兵们全都在攻打南门，西门今晚应该无恙，佛祖庇佑——努琼，把我的横刀递来。”

    他的女人努琼已背起了药囊，并取到了丈夫的横刀，往他走来。

    结果一直打到了日暮时分，西蕃的军队真是发了狠，用飞砲、鹅车疯狂“撕扯”盐州城南门的城防，南门城堞一度被击塌十余丈，情势异常危急：杜希全眼睛里全是血丝，一面传令城内大部分的士兵和百姓火速来此修缮，一面亲自握刀，和将士们浴血死战，将一波又一波攀爬上来的蕃兵给打将下去。

    “听许仓监说，城中的粮秣储备的还算足，等到蕃子退走后，日子就算好过啦。”伍亭长呼啦呼啦地吃着汤饼，然后摸摸两个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大儿子伍乌池已九岁，埋头于汤饼里，小儿子伍青盐已六岁，边吃还在拨弄着小鼓，咚咚咚地响个不停。

    伍亭长觉得两儿子将来也没啥富贵命，就直接起了这两随性的名字。

    晚上，伍亭长的心情还算不错，他回家后就掀开地窖的盖板，把两个躲在其中的儿子给放出来，然后叫努琼烧了些汤饼（唐朝的面条），一家人围在火塘边吃。

    “再坚持，再等等，天兵不出三日就来增援盐州啦！”杜希全哑着嗓子鼓舞着士气，又叫军府内拿出所有的钱帛来，犒劳守城的将士们。

    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伍亭长的家宅，就靠着城墙边，是件很普通的四间三架的房子，旁侧的道路上还倒着几颗西蕃人投射来的石丸，所幸的是没对亭长的两个儿子造成伤害。

    是伍亭长收留她，帮她治好了病，后来便和她生活十年。

    夜晚降临后，南门处激烈的搏战依旧不休：城上城下火把林立，马重英亲自来南门督战，指示一波波的仆从党项、吐谷浑士兵，不惜伤亡地架起云梯，也不惜伤亡地往上猛攻，而西蕃的武士则于其后压阵；而城上，全盐州军民也都红了眼，一面往下抛掷着石块，一面又拆毁城边的民居、兵舍的木石，来填补整修城堞。

    城外，西蕃的军营篝火满布长城内外，到处都有人喧哗、歌舞，杀着党项们送来的牛羊啖肉，饮酒欢乐。

    城内，则灯火寂然，和平生活已然离去，黑夜里盐州城的士兵和百姓，全在惴惴不安当中入眠。

    说完，伍亭长从墙边转过身来。

    整个盐州城又满是混乱，刺史杜希全和主要的军将们又披甲登上南门，组织防御起来。

    只有有经验的老兵才明白，他们告诉身边的人，蕃子是为最猛烈的进攻做准备。

    “阿父！”在地窖里的乌池，瞳孔惊得收缩颤抖下，他亲眼看到，最亲的阿母，用横刀刺入了最亲的阿父的胸膛。

    “你先出门，多保重……啊！”伍亭长话还没说完——努琼忽然将横刀拔出刀鞘，双手握住了刀柄，猛地上前一步——伍亭长胸膛一阵剧痛，刀刃穿过他的前胸，狠狠地扎在了身后的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