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故山归梦远

    而潘炎只是摇摇头，便转身自前厅侧门离去了。

    这时高岳听到身后的郑絪说了句，“又是位全然不通礼仪的山野村夫。”

    潘炎叹口气，可接下来语气却很决绝，“既然有十五年了，怎不知要学考贴经？想必自恃春闱赎贴之惯例，心存侥幸罢了。”

    这场贴经，吏员管得非常紧，几个企图偷瞄的立刻被喝止，说再犯的话立刻扶出去！

    九经当中所谓的大经，即《礼记》、《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和《仪礼》；小经为《易经》、《尚书》、《公羊》和《谷梁》。

    所谓的贴经，即使给出经书的文段，而后在其中开出一行，将要考察的三处缺出，用白纸贴上，举子只需将缺出的文字写在贴上即可。

    高岳用余光看了几下刘德室，他脸色难堪极了，可似乎还强硬着头皮在贴卷上写着，“不怕，芳斋兄说过，若贴经不合格，还可以用诗赋来赎贴。”高岳在内心暗自为他打气道。

    连一向愤青的卫次公也不禁坐在路边，不知该如何劝解，也是泪如雨下。

    那人满面风尘之色，喘着气，看东西两面已坐满，便对令狐拱拱手，“举子黎逢，因故来迟，乞一席之地。”接着就把身上披着的席子扔下，既不坐在东廊也不坐在西廊，而是就坐在潘侍郎前厅帘下。

    郑絪，全部通过。

    独孤良器，十通其七，通过。

    垂帘后的潘炎很快答道，“但说无妨。”

    那迟到的黎逢，全部通过。

    “晚生，晚生……”刘德室悲怆地将手死死抓住额头前的泥土，指甲几乎要流出血来，声音都沙哑万分，“乞求……”

    谁想到刘德室哭得更凄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反手抓住高岳的衣袖，“我，出自陇西，在家乡还有个妻子，新婚不及一年时我便到这长安城来应举，转忽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穷困潦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考了十五次，十五次都黜于礼部，家乡又遭西蕃侵掠，迄今父母是生是死、妻子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这一辈子难道就困在这小小的科场，一事无成失意而死吗？”

    但其实对于其他两场来说，贴经无论如何都只是场“闪电战”，毕竟客观性比较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当吏员来收取贴卷时，刘德室满面是汗，但见他忽然起身，走到中庭，对着前厅帘子后的潘侍郎长拜，“晚生斗胆，有上请！”

    其他的举子有的在沙沙沙地埋头贴经，有的不通的，就开始左顾右盼，或者吧嗒吧嗒吃喝东西。

    首场贴经，结束。

    “你考多少次了？”垂帘后潘炎询问说。

    刘德室十通其四，首场下第。

    十道题有七道都是高岳知道的，他顿时便有了信心，上去没一会儿便填完了，其余贴文有些模糊的，也靠着记忆全部填满了，没有遗落。

    乱舞的灰尘当中，高岳抓住了刘德室胳膊，极力劝说道，“芳斋兄，不要灰心丧气，来年总结教训，再博一次，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芳斋兄，我们先回去再说。”高岳劝慰道，唉，他先前曾劝过刘德室要在考前多诵读大经，可刘德室还满心以为今年科举可继续“赎贴”。

    朱遂、王表全都是十通其五，恰好通过。

    不知不觉，日头已上中天。

    “行卷不被人收，才学不得主司赏识，门第孤立无援，科场命运又多舛如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扯下幞头，发髻散乱，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我该如何办”。

    刘德室将额伏在地上，又惶恐又害怕，“长跪回禀礼侍，十有五载矣。”

    高岳的贴经，十通其八，通过。

    “只知寻章摘句，不知经书大义，不足为训，也好给天下举子面明鉴！”潘炎说完，便示意春闱首场贴经考试终结。

    写完了，心中顿时美滋滋的，不由得又捧起茶盅，满饮了数口。

    令狐员外郎立刻挥手，对着那人严厉呵斥道，“何人？”

    不久潘炎发出话来，“继续。”

    所谓“上请”，便是考试中举子对试卷有疑惑，或者有什么额外的请求，都可隔着帘子对主司说。

    进士科的贴经，是只贴一大经，共十道而已。

    刘德室一日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高岳和卫次公不忍心再叫他步行回务本坊，于是雇了架篮舆，叫人挑着，二人在后面跟着，要将他送回务本坊国子监歇息。

    谁想刘德室在过兴道坊时，在篮舆内遭受不住，又耻于回国子监，突然翻身跌落下来，倒在街道的尘土当中，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躺在那里，挥动拳头锤打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说白了，也就是名篇名句填充。

    这时楼宇上的三位，也都叹息几声，依次下楼，自后门离去，又去替皇帝监察吏部都堂里的明经考试了。

    一声更为苍老凄厉的哭声传来，这下三人都呆了，连刘德室也停止哭泣：

    街道那边，七十岁再度下第的张谭，像个枯柴精般，仰着头叉着嶙峋的双腿，哀哭着向他们踱来。

    其后便于南院宣告了首场贴经的去留，即为“每场定去留”。

    吏员便也下来，要和高岳、卫次公一道搬动刘德室。

    只有高岳和卫次公推开书案，走了下来，要搀扶刘德室起来。

    “听着……”高岳刚待继续劝解他。

    此刻垂帘依次拉起，潘炎站在那里，语气缓和了些，他对左右的吏员说到，“将这位举子慢慢扶出去，可上请却不许。”

    楼宇上看到黎逢这副模样的杨绾，又开始不住摇头起来。

    吏员们便将所谓的贴经试卷挨个分发下去。

    巧的是，这次贴大经的正是高岳先前仔细复习过的《春秋左氏传》，而卫次公的括帖几乎将题目都涵盖在内！

    那七十岁的张谭，十通仅其三，首场也下第。

    刘德室如五雷轰顶，彻底绝望，他往下趴着，瘫在了中庭，东西二廊的举子们有的叹息，有的则发出嗤笑之声，还有的人捶胸顿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卫次公的贴经，全部通过。

    可刘德室的十指继续扒在中庭的泥土间，血都渗出来了，身躯如石块般沉重，扶也扶不起来，拖也拖不动，嘴角发出不甘又不敢的呜呜哀鸣，这是对着潘炎而发的，“乞求，乞求能以诗赎贴，乞求……”

    “某只留心诗赋章句，不曾工贴经，恐这次会首场即落第。”刘德室战战兢兢。

    贴经最终公布的结果是，十通其五方可，通过者才能于次日进行下场考试。

    帘子后，潘侍郎的影子和其他二三位试官交头接耳起来。